科创板首富朱义:千亿市值只是开始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6-07 12:48

一家创新药企业,在A股突破千亿市值需要多长时间?

老牌医药公司恒瑞医药(600276.SH/01276.HK)用了整整15年;

百济神州(688235.SH/06160.HK/BGNE.US)登陆A股时市值即超2000亿元,但此前已经在美股“镀金”5年;

最新的记录,来自名不见经传的百利天恒(688506.SH)。它在2年多时间里市值翻了10倍,成为A股目前第3家市值破千亿的创新药公司。

凭借持股比例对应的近900亿元财富,62岁的百利天恒创始人朱义成为科创板首富。

一年半前,这家做仿制药起家的四川企业,在朱义的主导下,完成了一笔围绕治疗癌症的抗体偶联(ADC)分子BL-B01D1、总价值高达84亿美元的开发授权交易,震动中国医药圈。

这款由中国企业原研的明星药物,最终能否成功上市继而成为真正的全球重磅抗癌药,以及他们能否持续地开发出类似全球首创的药物分子,决定了百利天恒能够达到的高度。

“大家很容易被BL-B01D1所吸引,现在它在全球的临床进展顺利,预计明年年中第一个适应症会批出来,”朱义披露,还有很多管线已经推进到了临床阶段,百利天恒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坚实基础。

做成跨国公司,而非千亿市值,是朱义最初的梦想。这当然是时代赋予中国制药界的机遇和使命,只不过,为什么是朱义和百利天恒?无论同事还是同行,都曾认为那不过是个笑话。

现在,朱义认为自己离那个目标,只差三五年时间和10亿美元了。

2025年5月底,在朱义的办公室,我们与他聊了数个小时,话题主要围绕百利天恒要如何成为一家跨国公司、药物开发、资本市场、管理和文化等问题展开。

在我们的印象中,朱义是一位个性鲜明、充满斗志也极度严谨的企业家。对我们的读者而言,他惊人的坦率、丰富阅历和思考穿透力,可能会让阅读以下这篇精简后仍然超过万字的对话,变成一场深度体验创新的冒险之旅。

百利天恒创始人朱义


|对话|


“市值破千亿,股价才刚刚起步”


经济观察报:过去一年,中国创新药成果不断涌现,百利天恒的市值涨了40%,成为A股中国创新药企里第三家市值超千亿的公司。对你和百利天恒而言,意味着什么?

朱义:意味着市场或二级市场开始真正相信,中国的Biotech(生物技术公司)、Biopharma(生物制药公司)是可以做出全球First-in-class(原创新药)的。

我们的交易披露之前,大家不相信中国会做这么大的交易。一年前和你们见面时,我们刚收到首付款,那段时间二级市场不断有谣言,说我们的数据不好,要被退货。大家对我们不确信。

但这一年,市场看到我们的药物(BL-B01D1)在中国和美国的三期临床开出来了,退货好像不太可能了。同时,同行也做成了很多BD(商务拓展),这是个群体现象,证明我们(中国创新药行业)是行的。我认为,市场开始触底了,其实就已经是开始反弹了。

经济观察报:上市前,你对外说过“一定要买我们的股票”,现在这个节点,你能否再给资本市场一个预期?

朱义:在2023年科创板上市时,按发行价计算,我们的市值是99亿元。我很无语,市值被严重低估。那时,我们已是在中国有临床开发能力、有全球领先的ADC和GNC研发平台、有很好的管线、有全球First-in-class药物的公司了。所以我说:“买我们,我们的价值肯定不止这一点点。”

回头看,我们现在已经把部分内在价值呈现给了大家,但仍然仅仅是冰山浮在海面上的那一部分。

在2020年之前看百利天恒,只是一个临床前的Biotech,加上仿制药的底子;在2020年之后看百利天恒,是一家刚有创新药进入临床的公司;在2025年看百利天恒,已经是一家有全球早期研发能力,而且有全球临床开发能力和全球药品供应能力的Biotech;再过5年,可能会是一家已经实现了全球商业化的Biopharma,是一家入门级的MNC(跨国公司)。

所以如果在5年后回头看今天,就像今天回头看2023年一样,股价才刚刚起步。

经济观察报:年初,百利天恒在谋求港股上市,3月又抛出39亿元的定增计划,相关进展如何?

朱义:我们把在香港上市的计划暂缓,先在A股做39亿定增,进展很顺利。之所以暂缓港股上市,是在今年2、3月份前后港股的窗口不好,流动性很差,大家信心不足,对未来预期看不清楚。国际形势也动荡。那就回到A股,我们是科创板生物医药板块头部企业,A股市场蛮欢迎的。

经济观察报:和 BMS就BL-B01D1这一款药物达成总价值84亿美元合作后,市场很关心两个问题,一是BL-B01D1的研发进度,二是百利天恒是否有持续输出类似大单品的能力。

朱义:关于这个分子的开发进度,我们在国内开了60多项临床研究,其中有9项三期临床研究。未来一到两年,还会开出大概9个三期临床研究,也许更多。它几乎会覆盖EGFR靶点高表达的肿瘤,也就是说,这款药基本会覆盖人从头到脚的大部分实体肿瘤。

在全球,我们已经和BMS合作开出了第一个三期临床研究。今年,大概率还可以开出两个三期临床研究,明年可能更多。

BL-B01D1给大家印象非常深刻,大家看百利天恒首先被它吸引。其实,我们已经推进到临床的管线有很多。在美国,我们还独立开发另外4个ADC药物。我相信到2028年或2029年做全球商业化时,除了和BMS合作的这个ADC,还能有自己独立开发的ADC。这些ADC在国内的临床研究进度比美国更快,所以我们在中国的管线更丰富,拿到的适应证会更多、更早。

我们沉下心来,不追逐热点,做以促进疗效为目标的、有价值和突破性的早期研究,也有好的进展。我希望未来1到2年,这些分子也能慢慢进入临床。

从这个角度上看,我们成为入门级MNC是有坚实管线基础的。

经济观察报:目前是否有新的合作意向?

朱义:和BMS的交易达成后,我们和其他跨国公司的BD沟通是非常畅通的,我们有广泛联系。现在这阶段,我们也许还会做一些BD,卖一些品种,合作也好,licence-out(授出权益)也好。我们还需要更厚的资金储备。

但是,我们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尽量少卖,把好品种留在手上。也许未来三五年我们把自己开始做全球商业化作为节点,反过来考虑做license-in(许可引进)。

经济观察报:去年百利天恒研发团队规模和薪水都大幅提高。

朱义:我们的全球临床开发,能力很强,但容量不够。三期临床研究开得多,未来还要继续开,所以要为当前和未来的临床研究扩容。研发团队的扩张趋势会延续,直到成为真正的MNC后,团队才会稳定下来。研发始终是发动机,是硬件。

经济观察报:创新药商业化团队也在大量招兵买马。

朱义:我预计在明年年中,BL-B01D1的第一个适应证可能获批,最终要看实际情况。我希望在此之前,单纯的销售团队要达到 500—800人,完整的商业化团队还会包括另外两三百人。我们要把这款药的预热做好,等它一获批,就开始冲刺销售。在中国创新药行业,这种打法是相对激进的。

经济观察报:采取比较激进的打法,是基于什么判断?

朱义:因为我们原有的仿制药团队对中国市场的商业化有深刻理解,有信心掌控住这种激进的打法。药物商业化的底层逻辑是一样的,渠道、患者、监管、支付,我们都很清楚。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创新药,把握住特点,就可以很好地进行商业化。

经济观察报:我们看到百利天恒正计划提升创新药物的规模化生产供应能力,这与国际形势的关系是什么?

朱义:现在美国很着急的一件事就是制造业,特别是重要的先进制造业,比如芯片和生物制药,它希望这些先进产能都到美国去。具体表现就是要留在它国内的企业手上。

所以,我们的应对就是把药品生产能力建立起来,要能满足创新药物在中国的供应,还要考虑对全球产能的覆盖。当然,如果美国对中国制造的药物征收很高的关税,那我们不得不考虑在美国建厂。


“不怕大家笑话,我就是要做跨国公司”


经济观察报:你要做跨国药企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朱义:从我做企业开始,一直就是这个想法。

我曾经想从事科学研究,成为开宗立派的科学家。那个年代,科学家的定义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科学家概念被泛化了。

后来我没能成为科学家,去做了企业。我把这个理想投射到做企业上,就是在我的领域里做一个全球最好、最大的企业。

经济观察报:所以早期做仿制药只是过程。

朱义:对。当时连怎么做创新药都不知道。第一,连怎么定义创新药都不知道。当时,国家药监局把创新药分为一类新药、二类新药、三类新药,我们大量做的是三类新药,实际上就是仿制药、Me-too(派生药),或中国式改构药物。监管路径上,从早研到成为创新药的高速公路不通。第二,做创新药要很多钱,那时没风投,我们也没家底,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去种庄稼、去挣钱,用于未来对自己进行风投。

经济观察报:国内很少有药企会把要做MNC的口号喊出来。为什么你一定要?

朱义:对我来讲,这不是口号。我就是这么想的,也要这么做,公司成立之初,我就跟所有人这么讲。

经济观察报:他们会笑话你吗?

朱义:大家都在笑话。他们觉得,老板什么都敢想。那时,我确实连跨国公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没关系,我是这样想的,就要这样去做。

经济观察报:同行怎么评价?

朱义:有同行说,恒瑞都没做成跨国公司,你还想做跨国公司?还有说,他们企业这么大规模,做了那么久都没做成,你就这么个体量也敢想?

我认为是信息不对称。你过去做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你在美国做研发,别人也不知道。你的决心,是不是有创新精神,别人都不知道。有怀疑很正常。

经济观察报:你会受影响吗?

朱义:我其实不太受他们影响。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大笑)

为什么想做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我书一直读得很好,是心性很高、目中无人的那种人。只是后来做企业,被社会毒打后,慢慢收敛了很多。但内心还有那么一股心气在。

经济观察报:所以是不成MNC誓不罢休?

朱义:我曾经说过,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人。但是我希望第一代人就把架子做好,也许它在MNC里不足够大,但它已经是一家MNC。

经济观察报:你说要用这五年的时间,形成MNC的架子,现在就差钱了。你还需要多少钱?

朱义:我大致算过,再有10亿美元,我们就可以成为入门级MNC。如果有更多钱,也许会做得更快、更好。

经济观察报:你希望这些钱来自哪里?

朱义:比较明确的是,我们大概率近两年会从和BMS的BD里获得5亿美元近期付款。如果今年39亿元的定增能拿到,大概也算5亿美元。10亿美元就有了。我们明年开始商业化,还会自己创造现金流,做BD也还会创造现金流。也许还可以去香港再融5亿美元。

经济观察报:百利天恒会成为中国的第一家MNC吗?

朱义:其实百济神州现在应该可以称得上是跨国公司,但它不是真正扎根中国、由中国资本控制的跨国公司。它是一家由跨国资本和中国资本共同投资,借助中国近十年快速发展的生物医药创新生态、以及中国资本市场、美国市场成长起来的一家Biopharma,一开始就是全球性的公司。

百利天恒是本土成长起来的公司。我生在这片土地,受的主要教育是在中国,我的宿命就在这里。2013年,才第一次去美国。科学无国界,甚至企业也无国界,但企业家有家乡、有祖国、有民族,企业家是有国界的。我们要做扎根中国成长起来的MNC。

从今天来看,MNC的架子我们有了,包括全球领先的早研能力、临床开发、供应能力、中国商业化能力,就只差中国以外的商业化能力了。2025年是我们下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到2029年这个计划结束时,我们应该会实现全球商业化。

所以,我们成为MNC是可预期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钱。

经济观察报:要对比的话,恒瑞也是一家扎根中国的公司,而且它积累的时间更长。为什么它和百利天恒国际化的速度那么不同?

朱义:恒瑞积累时间更长,仿制药的发展速度比我们快,规模比我们大。对恒瑞、对飘总,我是很尊重的,因为在中国这种环境下,做出这么大一个企业非常不容易。但也正因为这样,恒瑞有路径依赖,同时它的创新也做得非常好。

我一开始对仿制药的定位就很清晰,它是帮我们做创新药攒钱的。要把握住未来十年、二十年生物医药的革命性突破机遇。1990年代百利药业成立时,我在最早的公司战略里就把这件事写得很清楚了。

经济观察报:你研究过已经成名的MNC发展历史吗?它们的哪些经验教训令你印象深刻?

朱义:我之前就在研究,上次聊过2013年第一次去美国考察,感受更直观了。

总体讲,要从小公司或仿制药公司,转型成全球大制药企业,首先这个企业的基因里就要想做这件事。不管是创始人,还是企业的资本,总归有一方雄心勃勃。第二,要有历史机遇,比如正好遇到一轮技术革命,给产业带来颠覆,你才有机会。像Genentech(基因泰克)就是遇到基因生物技术革命。

怎么抓住机遇呢?拿到一个First-in-class的药,而且它未来潜在的市场足以给你打下基础。比如我们这个药(BL-B01D1),它潜在峰值是年销售200亿美元。这是什么概念?现在排名前20的跨国公司的年销售额还不到200亿美元。此外,后面有丰富的管线,有资本的支持,这些是基本条件。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愿意跟你合作或给你背书的机构,能使你克服更多不可预见的风险。比如我们和BMS合作,在这一轮地缘政治博弈过程中,安全垫会加厚。


“中国创新药生态已经起来了,现在是阶段性差钱”


经济观察报:近期,三生制药刷新了百利天恒的出海首付款记录,你怎么预测未来一段时间中国创新药物对外授权的情况?

朱义:很多领域,除了First-in-class,其实还能容纳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Me-too也好,Me-better(改良型新药)也好。这时,Fast-follow(快速跟随)就变得非常有价值。现在看到的BD里,绝大部分是Fast-follow。因此,凡是在全球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还能容纳Fast-follow,但又还没有完成交易的领域,就还会有交易出来。这些Fast-follow在哪里最多、最便宜?中国。

从全球看,生物医药只有两大生态,一是美国生态,一是中国生态,其他都依附于此。原来美国生态里是有Fast-follow的,但是中国的Fast-follow更快,基本快把它们干掉了。比如PD-1/VEGF双抗的BD,先有了康方,然后是普米斯,然后是三生,大家甚至觉得还会有第四个。一浪接一浪,每一波都是有了First-in-class,马上就有Fast-follow,后者也是完整生态的重要部分。

经济观察报:去年以来的BD热潮引发了一种外界的担忧,说是对中国创新药“割青苗”,对此你怎么看?

朱义:从全球化角度,把(中美)两个生态并在一起看,Biotech做早期研发,但可能没有做全球临床开发和商业化的实力,大家分段合作,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现在由于地缘政治关系,确实会有担心把全球权益给了欧美公司。但大部分BD的中国权益是保留下来了的。保留下中国权益后,Biotech没有在中国做临床开发和商业化的能力怎么办?让中国的 Biopharma来承担。Biotech只有一部分能力,只能和大家去合作。

不仅中国,美国也有很多Biotech,以十年为周期来看,一波起来,一波死掉。多少个十年过去了,真正从Biotech成长为Biopharma、MNC的极少,这是规律。

经济观察报:之前你提到交易的结构本身也代表着你对公司的定位,不同BD的初心也不一样。

朱义:直到现在,真正做co-co(合作)的还是我们,我们保留了很多权益。其他交易把海外的权益和机会都丧失了。能够像我们这样去做,才可能有机会出来,否则机会更少。从概率讲,做co-co的百无其一。大部分Biotech只能做纯粹的license-out,这是它们的强项,甚至就是宿命。

经济观察报:你对中国创新药的后劲抱有多大信心?

朱义:走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中国创新药的生态已经建立起来,现在是阶段性差钱,正通过BD找钱。

问题其实不是没信心,而是别被蓬勃发展的Fast-follow生态迷住眼睛。Fast-follow生态是我们的强项,要保留。同时,要像十年前培养Fast-follow生态萌芽一样,再用十年,把0到1生态培养起来,和美国去竞争。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你们在西雅图研发中心至今保持很小的团队规模?

朱义:我们做0到1,聚焦去做的技术平台就这么几个。聚焦,团队就小。一直盯着做,就可以“钻穿”。大家认为很难做的分子,在我们这就是常规分子。

过去我们不做通量,现在要做通量,所以扩展到50个人。我们不会扩展太多人,即使再扩展人,也就是做通量的人,核心做0到1的还是30多人,他们受的训练都非常好,大多受过博士后训练。

经济观察报:把0到1放在美国,1到N放在中国,做这种安排的药企多吗?

朱义:几乎没有。2014年,我们去西雅图这样做时,在中国企业里是第一家。十年下来,也有其他企业这样做,但做成这样的创新能力的还没有。

经济观察报:原因是什么?

朱义:第一,我们很聚焦。第二,坚持做0到1创新。

我在美国成立公司时就讲,要用科学逻辑之剑,穿透一个点上的前沿,创造自己新的前沿,这就是我们创新的基本方法论和逻辑。

经济观察报:要把0到1生态培养起来,我们还缺什么?

朱义:缺三块。一是缺长钱,耐心钱。二级市场有段时间不允许不盈利的Biotech上市,这就不是长钱思维。

二是缺对创新药价值的真正支付,就像美国的那种支付。可以低一点,但该往这个方向走。

三是需要一批雄心勃勃的人。


要得,一定要敢舍


经济观察报:外边有一些传闻,说百利天恒考虑剥离仿制药业务,是真的吗?

朱义:从战略上考虑,是的,一定会剥离。

在百利天恒体系内,我们已经把仿制药和创新药分开了。以后会不会把仿制药放在上市公司外,或把它并给别人,这是我们要从战略上去考虑的。仿制药创造的价值不一样,利润不一样,仿制药团队的薪酬结构和水平就会和创新药团队会很大不同,把它们放在一个体系内会有问题。未来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内,整个企业的资源都会聚焦在创新药上。

经济观察报:在中国,很多老牌制药公司会在两种业务间保持平衡。为什么你的取舍这么坚决?

朱义:我们的企业文化里,有一块叫“胸怀激昂而坦诚率直”。我需要给内部员工讲清楚,我们迟早会这样做。就像家里两兄弟,一个兄弟吃得好、穿得好,什么都好,有优厚待遇,好的职业,另一个小儿子穷不啷当的。要让两兄弟和谐相处不太可能。

现在,我们还没有剥离仿制药。我相信时机成熟时,逐渐剥离是规律。从全球范围看,很多跨国公司也是这样。

经济观察报:恰当的时机是什么?

朱义:当创新药商业化能有效覆盖仿制药的规模和带来的现金流时,我们就会让仿制药独立地、更好地去发展。到2028年或2029年实现全球商业化时,我想条件就成熟了。总归是不能把它憋死在这里,应该让它获得更好的发展。独立后,完全可以重启新产品研发。

经济观察报:Jahan(在西雅图免疫公司负责早期研发)说,你很擅长做减法。跑得又要快又要方向对,一定是做减法的结果。

朱义:要得,一定要敢舍,中国古老的文化和哲学讲“舍得”,真是这样。不要认为你什么都搞得定,什么都行,每个领域你都可以。一定要知道你真正的强项在哪里,要聚焦在专项和强项上,这是最容易突破的。

经济观察报:但做减法会承担风险。

朱义:我一直强调,我们只做肿瘤领域,在肿瘤领域,只会做大分子,大分子里会聚焦在ADC在内的几个平台里。这几年,我们“杀掉”了很多分子,只要觉得没竞争力的,就“杀掉”。我强调:凡是热点,均已过时。

经济观察报:你怎么说服大家不要凑热闹?

朱义:我也在内部反复强调,量入为出,资源有限,时间有限,包里的钱有限,人力资源有限。

经济观察报:这个刹车的决策必须是你要来做的?

朱义:对。在企业里,一件事只要铺开做了,说不做,担责任是很大的。

经济观察报:也许这件事就是你力排众议上马的。

朱义:确实很多事是我力排众议上马,也有很多事是我力排众议下马,坚决不做了。包括要砍掉仿制药。而且我会坦率告诉大家。

比如,仿制药新产品的开发,团队有惯性,舍不得扔。有人会说,都做一半了,原辅料已经买了,在寄回来的路上了,能不能把这个做完?我说,不用做了,迟早要停,就马上把它关掉。

经济观察报:听下来,踩油门和踩刹车都在你这,想到过乾纲独断的风险吗?

朱义:很多人会讲,公司能不能让大家来决策,集思广益。如果集思广益、七嘴八舌。最后总要有一个人来拍板吧?

经济观察报:有的企业会让人举手表决。

朱义:有句话叫兼听则明,也有句话叫多谋寡断。企业的宿命就在决策人身上,不要想逃避责任。不表态也是一种决策。企业间的差异就在这里。你的洞察力,决策力,执行力,胸怀、野心,所有这些加起来,就变成行业里有龙头企业,有中间企业,有长尾企业。

经济观察报:我相信很多人都会同意你说的“舍得”,但实际上很难做到。

朱义:首先,敢舍的意识一定要有。第二,要有洞察力,没洞察力就没法判断。这种能力需要训练,也需要天赋。

经济观察报:你看人才时,更看重天赋还是后天训练?

朱义:我既看天赋,又看专注和热爱。有天赋、有热爱,才真正可能专注。

我面试时,很关注他过去学什么,特别是高中阶段。我会问,你高中什么成绩最好?我最希望听到的答案是数学好、物理好。我再看他现在做的工作,是这个领域最前沿的,说起来他非常兴奋,两眼发光,我就很喜欢。哪怕他做的细分领域跟我们不相关。

经济观察报:你说,这世界总需要疯子。

朱义:是的,应该要有更多疯子。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说还需要更多?

朱义:我上中学时,学校快班里所有人都野心勃勃。我在川大读无线电物理时,班上大部分同学也雄心勃勃。后来到复旦读研也是一样。但去现在的校园里看,一个班上还有几个人雄心勃勃?

但我也不是太担心,中国人口基数大,每代人总有些人雄心勃勃。

经济观察报:你的同事中有人说你是工作狂,你怎么说服其他人用这种状态去工作?

朱义:其实我没有去说服大家。首先和我直接一起工作的人要配合我的节奏,层层往下传。

从根本上讲,企业要做出好产品,要对客户负责任,一定要找到在不同方面有才干的人。怎么找到有才干的人,还让他们跟着你呢?你这个人必须是有才干、认真做事的。很多人信奉企业文化,但企业文化的根子是什么?是你做给别人看。

我做企业比较早,那时,好多人赚了钱就去打高尔夫。商学院讲,好老板应该在他打高尔夫时,企业能自行运行。我说,胡说八道!你都不努力做,别人怎么知道你的标准是什么?有人说,靠制度就能管人,我说,制度从来不能管人。人一定要人管,要人带,要有榜样。制度是让人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就处罚,当你只能处罚他时,有意义吗?

经济观察报:所以,大家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时,你要站出来做。

朱义:是的。我认为,企业家精神就是做别人不会做的事,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把没有的变成有。从0到1,就是企业家要做的事。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自己是严苛的独裁者吗?

朱义:说严苛也没错。我读书时,所有数据的小数点都要打到后两位,多一位不行,少一位不行。做实验,我可以有逐步改进的过程,但最后实验条件和操作一定要漂亮,数据一定要可靠。我养成了这种习惯。

对稀里糊涂、质量不好的工作,我是很看不起的。公司这么大,如果我都不严苛,下面就更麻烦了。我还是个急性子,说话直截了当,基本上不留余地。

经济观察报:像谷歌、苹果这样的大公司,内部氛围似乎不像很多中国企业的管制那么严格,是老板一人说了算。

朱义:当小公司要变成大公司时,没有这种精神,没有做出特别有竞争力的产品,起不来。所以,创始人一定是疯狂的,一定是要做到极致的。

企业到一定规模后,必须包容一部分人只做到60%、80%。所以往往企业真正做大以后,很多颠覆性创新不是来自它们,反而来自小公司。大企业的创新能力会被侵蚀掉,或竞争力被后边不那么追求极致的管理团队给消减掉。一鲸落万物生,它会变成其他创新的养料、垫脚石。

经济观察报:也有人夸你是企业家里最像科学家的,科学家里最具像企业家的。

朱义:做企业不是纯粹做科学,要看产品。我常讲,对肿瘤患者来说,药品能不能给他带去突破性疗效,让他在绝望时,一用药就看到肿瘤在缩小,而且是维持很长时间的缩小,让他心里真的有希望升起来。所以,我们是奔着这样的价值,倒过来去想怎样用科学和技术研发产品。

经济观察报:你会担心精力不够,管的界面太多了吗?

朱义:肯定会担心。所以我非常重视建立企业架构和运行机制,建立流程,包括流程有多少环节,哪些该串联,哪些该并联,每个环节的基本标准规范是怎样的。做好机制后,我只关注关键细节。

我是允许下面犯错的,只是不允许犯错后捂着。

经济观察报:假如有一天你退休,你希望人们如何定义你?

朱义:没有我就没有百利天恒,这一点不用别人评价。我希望我退休时,这个企业是健康、有活力、领先的,大家会觉得它是一个卓越的企业,它的创始人毫无疑问是个卓越的人。


药物开发最基础最人文的是对患者负责


经济观察报:2025年你的新年致辞是“创新基于科学 心随数据飞扬”。写下这个标题时,你为什么又说“难以落笔哪怕一个字”?

朱义:创新基于科学这件事,大家经常说,但没真正去做,真的体会不到。当真正体会到时,真的千言万语在里面。

我在美国做创新药时,天天盼着分子设计出来,之后看它能不能表达出来,稳不稳定,亲和力怎么样……一步步验证基于科学做的东西是不是真有结果。临床试验过程中,有时看到有疗效、看到有好数据就很高兴,有时看到有患者出现严重不良反应,我心里就悬着、难受,一直就这么过来的。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当天的日报看完。

经济观察报:你去年的新年致辞语气很坚定,今年变得感慨万千。

朱义:是的,因为临床上有些数据会带来极大风险,经历了这种冲击后,心态会发生变化。

比如说早研,做错方向了,钱花了,再去挣钱再来。但在临床上,涉及到患者,有没有疗效?有没有副作用?有没有患者因为药物死亡?有时,救了100个患者,死了1个患者,这就像伦理困境“火车难题”一样。

经济观察报:很少看到药企老板公开说起这个问题。

朱义:如果是看统计数据,不会有这种感觉。但如果你天天看各地患者的数据,就会很担心。这就不是数据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你会看到某个患者年龄五十多岁,女性,身高1.65米,体重60公斤,肿瘤有多大,在哪些部位。她用药后,你心里会很紧张,会提心吊胆,因为她有可能死亡。假如患者死亡了,你就会想:我本来是要救她的,但她来做实验就死了,心里就会特别难受。

经济观察报:有这样的案例吗?

朱义:有啊,有与药物相关的死亡,有的瘤种是1%,有的瘤种是百分之零点几。总体患者是受益的,但落到个人身上时,就不一定,对他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经济观察报:会怎么改变你心态呢?

朱义:比如,开发下一代ADC时,我会特别关注怎么降低毒性。在提升疗效的同时,要想方设法解决毒性,而不是去看哪个靶点热。

经济观察报:从商业上来讲,追热点,要比降低毒性的收益更大。

朱义:对。而且,毒性问题很可能短时间内解决不了,有难度,需要投入很大资源去做。其实从发生第一个患者死亡后,我就非常介意这件事(毒性),我就开始干这个事,投入量越来越大。

经济观察报:某种程度上,这是有关行业初心的基本问题。

朱义:对患者负责,是药物开发里边,最基础的人文的东西。默沙东创始人乔治·默克有句话非常有道理:“药物是为人类而生产,不是为追求利润而制造的。只要我们坚守这一信念,利润必将随之而来。”

(在上一次破纪录的对外授权交易后,我们在成都也谈了三个小时,访谈内容收录在《百亿美元分子》一文中。)

(本报实习记者刘晓诺对本文亦有贡献)

免责声明:本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供参考、交流,不构成任何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