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永井荷风献花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7-29 16:16

文/张修智

在东京的最后几天,我决定去了一桩心愿——看看永井荷风的故居遗址,然后再到他的墓地去祭拜一下。

永井荷风是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但像知堂老人一样,我只喜欢他的散文,对他的小说没啥感觉。这次到日本旅行,我随身带了一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陈德文先生翻译的《永井荷风散文选》,一路走来一路读,想在荷风的故乡读出书斋里体会不到的风致。

永井荷风那一代的日本文人多有很深的汉文化功底,荷风本人,少年时曾随经商的父亲在上海生活过,书法、汉诗样样不俗。陈德文先生的译笔清俊、古雅,与荷风那种不妥协的唯美主义、不合时宜的怀旧心态及对日常生活中的美的痴迷,可谓丝丝入扣。而有荷风相伴的日本之旅,也委实变得亲切有味了不少。

荷风的笔下,不惮袒露自己人性深处幽暗乃至黑暗的一面,或许也正因如此,他特别欣赏中国明代诗人王次回的诗。在《初砚》一文中他写道:“我本非深知诗者,唯漫读以乐……一提到中国诗,不是炫耀其清寂枯淡,就是强调其豪壮磊落之气,而无一言及人之内心秘密弱点之作……然而读王次回《疑雨集》全四卷,悉为情痴、悔恨、追忆、憔悴、忧伤之文字。其形式端丽,辞句幽婉,而感情多呈病态,往往使人觉得如对波德莱尔之诗。中国的诗集中我不知其内容尚有如《疑雨集》富有血肉者。”很惭愧,对于王次回,我这个中国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读到他的诗,竟然是通过荷风的文字,这也增添了我对荷风的好感。

不过,荷风赢得我敬重的,是他对待日本侵华战争的立场与态度。当军国主义狂潮席卷日本,文坛中许多人也为之如痴如狂时,永井荷风却与谷崎润一郎、正宗白鸟和志贺直哉等人一道,冷对狂潮,成为战时沉默的少数,他们拒绝协力战争,选择了做“不合作者”,因此而被视为异端,处境艰难,也遭受了来自文坛同行的猜忌与排挤。荷风从1917年开始写作《断肠亭日记》,坚持数十年,成就了这部日本日记文学的代表作。早在1941年6月15日的日记中,他就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这场战争的看法:

这一次的日支战争是从日军暗杀张作霖、侵略满洲开始的。日军以“膺惩暴支”之名开始侵略支那领土,但是因穷于应付长期的战争,突然改变名目,祭出了“圣战”这个无意义的词语……然而,这完全是愚蠢的军人和暴虐的莽夫们之企图,而非一般人民所乐见的。一般国民服从政府的命令,吃着米饭而毫无怨言,那是恐惧的结果……原本日本人就是没有什么理想的,他们最希望能追随强者,安闲度日。(转引自《大佛次郎战败日记中的“神风”与荷风》一文,作者王升远,刊于《读书》2021年第10期)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保持清醒的良知,不被狭隘的爱国主义洗脑、裹挟,已属不易,而拒不参加军国主义的大合唱,更是何等地需要勇气。一介文人荷风的风骨,怎能不令人由衷敬佩。

然而,荷风令人感佩之处还不止于此。《永井荷风散文选》中收录了少许《断肠亭日记》中的内容,在1945年8月15日这天,也即日本战败日,荷风在日记中写道:“日暮,染坊店老板娘拿来鸡肉、葡萄酒,开宴庆祝休战。众皆醉而就寝。”当自己国家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许多日本人震惊、绝望,如丧考妣,荷风却饮酒庆祝,对此,陈德文先生在译后记中评论说,荷风的举动,表现了一个正直文人的真率性情。信然。

出于长久怀抱着的对荷风的敬重之情,来日本旅游之前,我就发愿,一定要到东京他的墓前去祭拜一下。尽管我知道,荷风看淡死后哀荣,在《西瓜》一文中,他曾说,自己要模仿著名作家森鸥外,死后不要葬礼和墓碑。

不过,历史却执著地要表达对良知、正直的敬意与礼赞。如今的东京,为荷风在二战末期东京大轰炸中被炸毁的故居偏奇馆竖立了一个遗址标志碑,荷风的著作在书店中随意可见,对荷风的研究、纪念,更是绵绵不绝。此次我在东京旧书店淘书时,先后买到一册大16开本、厚厚的画册《永井荷风与东京》与1992年7月号的《东京人》杂志,该期杂志制作了题为《荷风的散步道——永井荷风走过的东京》特辑,沿着喜好在东京漫步的荷风当年的路线,重走一遍,以表达对荷风的敬意。这一切,对于所有在黑暗时代的逆行者,想必都是一个慰藉,同时,也让人对一个包容、多元的社会抱有足够的信心。

这同时也更促使我与妻子冒着东京六月底的高温,先是到荷风故居偏奇馆的遗址标志碑略做凭吊,然后又两到荷风的墓地,以一束菊花,郑重地为一个心愿做了了结。

是的,你没看错,是两到荷风墓地,这背后,有一个有趣的插曲。

荷风的墓地在东池袋的杂司谷灵园。从地铁东池袋站出来,依靠谷歌导航,经过一座工地,沿着一条小巷走七八分钟,就到了荷风的永栖之地。进入墓园,只用了几分钟的工夫,我们便找到了位于第七列、靠近路边、编号为34的荷风墓碑。背靠一棵苍劲的罗汉松,黑色的墓碑上用楷书书写着“永井荷风墓”五个字。墓碑的高矮与周围的墓碑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荷风墓碑的右前方,立着一个木柱,木柱上钉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书“永井荷风 文笔家 明治12—昭和34”。我注意到,荷风的墓碑下方,有一束显然已经枯萎太久、呈黑褐色的花,不禁心中一动。不过,果真如荷风在一篇文章说的,墓地往往蚊子多而凶猛,咬得人灵魂出窍,我们遂低徊、合掌祷告有顷,也就告别了。

回来的路上,又经过来时的工地。这是一个高层建筑,与我们来日本后多次观察到的一样,日本的建筑工地施工时,都用一种材料将工地通体遮盖起来,因此看不到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噪音声也不大。在行人经过的路边,有一个电子的工地噪音检测仪,上面显示的数字,在50—60的区间变动。我们不知道这个区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是用来监控工地噪音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日本精细、亲民的社会管理风格,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想:如果荷风在世,他会对这个社会满意吗?年轻时,荷风曾以银行职员的身份,在纽约与巴黎工作过不短的时间,并因此而终生认同现代政治理念。但同时,他倾心守护日本文化中优美、优雅的一面,对急速的现代化给他热爱的日本江户时期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冲击痛心疾首。或许,高度的现代化、管理的充分人性化,能够治愈现代化进程带给荷风的乡愁?

我知道,这些问题无法回答。但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会做一夜的乱梦,而梦的背景,竟都在荷风的墓地。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在懵懂中回味梦境时,恍然意识到:昨天,应该给荷风献上一束花呀!

没错,这是一个严重的,但幸亏可以弥补的错误。

吃过早餐,我们立刻出发。一个多小时后,一束新鲜夺目、生机勃勃的菊花就在荷风的墓碑前摇曳生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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