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水贝料商“再出事”:黄金场外交易的冰山一角?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9-16 19:53

经济观察报记者 郑晨烨

9月15日下午两点,深圳罗湖区,位于田贝四路万山珠宝园6楼的一家名为“君辉”的公司办公室大门紧闭,工商资料显示这里亦是君豪金业(深圳)有限公司的办公场所,有从业者告诉记者,二者实为同一家公司。同一时间,位于水贝二路兴龙黄金珠宝大厦6楼的深圳市粤宝鑫贵金属有限公司办公室大门亦已紧闭。

上述公司紧闭的玻璃门上,都交叉贴着白色的封条,驻守在现场的保安对所有来访者的问题,都只用三个字回答:“不知道。”

写字楼前台工作人员提供的信息要更具体一些:“警察两三天前就来了,然后就封了这里。”

几乎就在同时,一场关于“水贝金料商跑路”的讨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快速发酵:一则“深圳水贝十几家金料商集体跑路”的消息开始流传,一份包含“君豪”“粤宝鑫”在内的“跑路”企业名单被广泛传播,传闻涉及的资金规模从数千万元到数亿元不等;尽管深圳市黄金珠宝首饰行业协会很快出面澄清,称传闻“夸大不实”,仅是“个别企业出现问题”,但这并未完全驱散笼罩在市场头顶的疑云。

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由此浮现:在金价持续高位运行的背景下,本应顺势盈利的黄金商们,为何反而走到了被关门查封的境地?

经济观察报记者在深圳水贝走访后发现,答案指向一种在水贝早已存在多年的交易模式——“私盘对赌”。

多位水贝资深的黄金从业者向记者证实,这并非一个关于“卖黄金”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赌金价”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这些被称为“料商”的中间商,扮演的并非贸易商,而是事实上的“庄家”。

“有很多人在赌行情,赌的是跌。”水贝黄金从业者郝先生告诉记者。

而当金价的单边上涨行情持续不断,这场“赌跌”的游戏便迎来了它的终局——爆雷。有从业者告诉记者,君豪公司的老板选择了主动向警方自首,而粤宝鑫公司的法人代表谈广,则至今去向不明。另外,在一个由粤宝鑫事件受害者组成的维权群中,成员人数已达到458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已不是水贝第一次传出黄金料商“出事”的消息,记者采访的多位从业者亦判断称,这大概率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私盘对赌”

君豪与粤宝鑫等公司的经营异常,将水贝黄金产业链中一个长期存在却并不透明的环节推至台前——料商。

在传统的黄金产业链中,料商的角色是连接上游炼厂与下游加工厂、柜台的中间贸易商,但在深圳水贝,尤其是在黄金回收这一细分领域,情况变得更为复杂。经济观察报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此次出现问题的料商,其核心业务并非简单的“买金卖金”,而是一套游离于监管之外的场外交易体系。

“按规定,所有回收的黄金旧料,最终都应流回场内,比如卖给有资质的精炼厂,再由精炼厂进入上海黄金交易所的系统。”水贝黄金行业资深从业者肖中聪告诉记者,“但实际操作中,很多回收上来的旧料,经过提纯后,就直接在场外流通了。”

场外流通,意味着这部分黄金的交易,全程不经过上海黄金交易所,也不涉及合规的税务发票,对于水贝数量庞大的中小型珠宝柜台和“夫妻店”而言,从这些场外料商手中拿货,意味着更低的成本和更灵活的交易方式。一个围绕着“回收料”的灰色生态由此形成。

这个生态的核心运作模式,被业内称为“锁价”。

无论是上游持有旧料的客户,还是下游需要用金的柜台,在与料商交易时,首先要做的就是确定价格,由于金价实时波动,双方会通过电话、小程序或微信,以当下的市场价为基准,口头约定一个交易价格。

为确保这笔交易有效,客户需要向料商支付一笔定金,在部分交易中甚至是全款。

支付完成后,价格即被“锁定”,但实物黄金并不会立刻交付,而是存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差,这被称为“延时交付”。

“比如外地的客户把旧金料寄过来需要时间,我们收了料再拿去提纯也需要时间。”一位不愿具名的水贝料商向记者表示。

正是这个“时间差”,让这门现货生意,异化成了一场金融赌局。

一个合规的贸易商,在与客户锁定价格后,为了规避价格波动的风险,会立刻在期货或现货市场进行反向操作,即“对冲”,具体来说,就是当料商在现货市场卖出一笔未来才交付的黄金时,他会同步在期货市场买入一份同等数量的黄金合约,如此一来,未来如果金价上涨,他在现货上的亏损,就能被期货市场上获得的盈利所抵消。

这样无论未来价格涨跌,贸易商都能确保自己赚取到固定的服务费。

但此次爆雷的料商们,选择的却是另一条路。

“有很多人在赌行情,赌的是跌。”水贝黄金从业者郝先生告诉记者,这些料商在收到客户的全额或大部分货款后,并未进行风险对冲,他们手握现金,等待金价下跌,如果金价如期下跌,他们便能以更低的价格在市场上购入黄金,再按照此前锁定的高价格交付给客户,从而赚取远超正常贸易利润的价差。

在这种模式下,料商的角色已经不再是贸易商,而是事实上的“庄家”。

客户以为自己在买黄金,但实际上是在以一个固定的价格,参与一场由料商坐庄、与未来金价对赌的游戏。

过去数年,这一模式在频繁震荡的行情中,让部分料商获利颇丰,但从2024年底开始,黄金价格的持续上涨,让“赌跌”的庄家们彻底暴露在了风险之下。

根据最新市场数据,截至2025年9月16日,上海黄金交易所的黄金T+D价格,盘中最高已触及838.79元/克。

“如果一个料商在金价780元/克的时候接了单,现在要去市场上拿货来兑付,意味着每交付一克黄金,就要承担近60元的直接亏损。如果涉及的订单是10公斤,亏损就是60万元。”前述不愿具名的料商向记者表示。

更大的风险来自于杠杆。肖中聪指出,水贝的定金模式多年来相对固定,一笔交易不论货值大小,都只收取某个固定数额的定金,比如2万元。“金价每克300元的时候,2万元定金对应的风险是可控的,但现在金价超过每克800元,意味着同样是2万元定金,背后对应的货值翻了一倍多,杠杆被急剧放大,一个小幅的波动就足以让保证金亏穿。”

持续上涨的金价,最终压垮了部分资金规模较小的料商的资金链。

根据记者从多方获得的消息,君豪公司的老板选择了主动向警方自首,而粤宝鑫公司的法人代表谈广,则至今去向不明,在一个由粤宝鑫事件受害者组成的维权群中,成员人数也已达到458人。

这场赌局的失败,不仅让坐庄的料商自身陷入困境,也给产业链上下游带来了直接的经济损失。

比如,根据河南广播电视台的报道,位于河南许昌胖东来天使城内的一家金店,因委托粤宝鑫公司提纯加工黄金,最终被卷走价值约90万元的黄金原料,总重量超过一公斤。

为了解事件的最新进展,经济观察报记者前往负责粤宝鑫公司所在辖区的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翠竹派出所。在派出所内,当记者提及粤宝鑫公司时,工作人员便引导记者进入内部进行登记,但对于案件是否已经立案,以及目前的调查情况如何,派出所方面的人员表示尚不清楚,仅告知前来报案的商户先填写资料,领取回执后等待后续通知。

官方对此事态度谨慎,而事件中的另一方——受害者,亦表现出了普遍的沉默。

9月15日,记者辗转联系到两位受害者,一位是损失约11万元的供料商,另一位则是被骗超百万元的柜台老板,但两人均不愿就交易的细节与记者进行深入交流。

有和受害者比较熟悉的人士向记者表示,这种沉默与交易模式本身的不合规有关,受害者担心与媒体过多接触,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并不意外”

君豪与粤宝鑫等公司的爆雷,在水贝黄金圈内激起了波澜,但对许多资深从业者而言,这并非意外。

“现在大家对这种事已经麻木了。”郝先生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这种公司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雷了。”

这种“麻木”的背后,是此类事件在水贝的反复上演。

此次风波中,一份包含十几家企业的“跑路名单”很早就在社交平台流传,料商余先生也向记者提及了“跑路了十多家”的市场传闻。

针对此传闻,深圳市黄金珠宝首饰行业协会于9月15日做出回应。据深圳官方网络辟谣平台发布的信息,该协会称传闻“夸大不实”,名单中多家企业仍在正常经营,此次仅是“个别企业出现问题”。

在多位受访者看来,此次黄金料商跑路事件,几乎是过去水贝多起风险事件的重演。

时间拉回到2024年4月,彼时同样在社交平台传出消息称,水贝一家名为“千百万珠宝”的料商,携约400公斤黄金“跑路”,按当时金价计算,货值近2亿元。

当时的场景与此次风波高度相似,社交平台上流传着深夜有人群在“千百万珠宝”门店前聚集、亦有警方到场处置的照片。沸沸扬扬的传言,同样指向了在金价上涨背景下,因“延时交付”模式而引发的兑付危机。

但当时的风波最终以“乌龙”收场。

事后,根据媒体公开报道,“千百万珠宝”公司负责人公开做出解释,称公司并未“跑路”,事件的起因,是公司一张用于打款的银行卡,在当年4月8日被异地警方冻结,导致公司无法正常进行资金往来。在银行卡持续未能解封的情况下,公司负责人于4月13日决定暂停黄金买卖业务,并将暂停营业的情况向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罗湖监管局进行了报备。

公司负责人当时亦称,部分客户在得知业务暂停后,因恐慌而引发了集中上门“挤兑”,从而导致了网传的群体聚集事件。

但值得注意的是,“千百万珠宝”的故事并未随着澄清而真正结束。

公开信息显示,2025年4月22日,因与金仕禧(深圳)珠宝首饰有限公司的买卖合同纠纷,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法院向“千百万珠宝”及其法定代表人李赐华下达了限制消费令。

四个月后的2025年8月28日,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罗湖监管局,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而将“千百万珠宝”正式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无论是去年的‘千百万’,还是今年的君豪,核心问题都是一样的。”肖中聪向记者表示,“这种事件暴露的是整个场外交易生态的系统性风险。”

肖中聪向记者介绍,目前黄金产业的监管涉及多个部门,上海黄金交易所负责场内交易,中国人民银行负责金条等回购,黄金协会则是行业自律组织。“但在水贝,规模庞大的黄金回收与场外流通环节,实际上处于一个监管的模糊地带。”

在这种模糊地带中,甚至出现了两套并行的价格体系。除了上金所的官方报价,水贝市场还长期存在一个由部分大型料商报出的、不含税的场外价格,这个价格缺乏透明的形成机制和监管,却成为许多场外交易的基准,为“对赌”行为提供了土壤。

另外,法律定性的模糊,也进一步降低了违规的成本。肖中聪认为,这种“收钱不给货、对赌行情”的交易模式,本质上已经涉嫌“非法经营”,但在司法实践中,由于参与者之间常有合同或单据,最终往往被定性为“经济纠纷”,但“定性为刑事责任或民事纠纷,威慑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水贝黄金交易的灰色生态开始野蛮生长,吸引了大量料商参与其中,而下游数量庞大的中小型柜台和“夫妻店”,则是这个生态得以维系的另一块基石。

“对于很多小柜台来说,他们的经营本身就不完全合规,比如不开具发票。从场外料商那里拿货,价格更低,交易更方便,是他们为了维持微薄利润的选择。”一位不愿具名的水贝珠宝加工商向记者表示。

如是,一个由“赌徒”和“投机者”共同维系的灰色生态,其稳定性主要取决于黄金市场行情走势和彼此间脆弱的信任。当金价持续单边上涨,这个生态的崩溃便成为必然。

事件发生后,对行业信心的打击是直接的。比如,郝先生就告诉记者,“以前大家都是靠信用做生意,现在都不愿意为信用买单了,市场内要求‘现款现货’的声音开始成为主流,这无疑会增加小微商户的资金压力和经营成本”。

对于未来,多位从业者的判断亦不乐观。余先生认为,此次爆雷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如果金价继续涨,类似的事件可能会更多。”郝先生也判断称,类似的事件在年底可能还会出现。

事实上,监管部门也已注意到相关风险。

早在2024年的“千百万”风波之后,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就曾在水贝市场内张贴风险告知书,要求黄金交易严格落实实名登记制度,对当日交易总额在2万元以上的买卖双方进行实名登记,以确保资金流向可追溯。

然而,一年多以后,当金价再次创出新高时,同样的模式,又再次引发了市场的震动。截至发稿,此次事件仍有诸多细节尚待厘清,对于涉案资金的具体规模、受害者的确切人数以及警方的最终定性等问题,经济观察报记者将持续进行追踪报道。

(应受访者要求,肖中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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