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江苏分行回到上海，胡国强又马不停蹄地赶赴浙江分行。

作为一家股份制银行跨境金融部的负责人，10月份他接到一项新工作——从多个分行里尽快挑选一批具有潜力的员工担任环球客户经理，围绕出海企业的跨境贸易融资、海外建厂信贷等需求，提供一站式专人负责的本外币一体化、境内外一体化和商投行一体化综合金融服务。

精通跨境人民币业务的员工，成为他的首选。

在一家城商行上海分行担任跨境业务部主管的沈涛向记者透露，其所在的银行也在扩充贸易融资团队，以响应境外人民币信贷需求。

他们忙碌的背后，是一个正在发生的变化：央行发布的一项金融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10月底，金融机构境外人民币贷款约为2.5万亿元，同比增长37.5%，较境内人民币贷款增速高出约31个百分点。

在胡国强看来，境外人民币贷款迎来新的增长点，由三重力量推动：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业务火热与企业海外投资建厂使得人民币贷款需求旺盛，以及不少东盟、非洲地区的当地企业开始引入中长期人民币贷款作为流动性管理工具。

沈涛发现，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对境外人民币贷款高增长的贡献度尤其巨大。今年以来，他所在分行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规模同比增速超过60%。

随着美元融资利率（4.75%）持续高于人民币融资利率（约2%），企业基于降低融资成本的自然选择，正加速使人民币从国际贸易结算货币与储备货币，向全球信贷融资货币进阶。但与此同时，这条进阶之路上，充满挑战。

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火热

与记者见面前，胡国强刚为一家中资企业办理完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相关手续。“一年前，这家企业仍青睐美元作为贸易融资货币。今年起，他们开始在跨境贸易融资业务中选择人民币。”他告诉记者。

2025年以来，胡国强所在银行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业务同比整体增速超过45%，一个重要因素是企业主动将贸易融资货币从美元转向人民币——最初是中资企业，近期，不少世界500强企业、港澳台地区与东盟当地企业也纷纷加入。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人民币，有着多重考量。

一方面，去年以来，美元融资利率约为4.75%，而人民币融资利率仅为2%左右，企业在跨境贸易融资场景纷纷转身选择成本更低的人民币。

另一方面，不少企业发现，使用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采购中国零部件及产品，既能有效规避汇率风险，又能提高资金结算效率。何况，越来越多跨境贸易合同里的产品定价已引入人民币计价，使用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还能进一步提升付款结算的便捷性。

面对火热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需求，银行一面加强与海关、税务等部门合作，畅通跨境贸易环节的物流、信息流等数据，为企业提供一站式、全流程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服务，一面围绕不同企业差异化融资需求，创设个性化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产品。

然而，对于银行而言，如何确保这些产品服务做到风险可控与合规经营，却是一大挑战。

胡国强最担心的，是人民币贸易融资款发放后，企业若将这笔资金汇往高风险国家地区，或转入与企业业务范畴不符的贸易对手账户，就会引发较高的“洗钱”嫌疑，容易让银行承担业务管理不够审慎的风险，招致金融监管部门处罚。

因此，他在选拔环球客户经理时，特别看重员工的风险意识与跨境贸易融资业务熟悉度，以及是否对跨境贸易资金链路流向有着全面、专业的了解，能够对可疑交易及资金流向迅速做出预警。

另一个让胡国强颇伤脑筋的挑战，是不同国家地区的人民币流通性差异较大，导致不少企业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需求遭遇“无米之炊”。

以东盟地区为例，人民币在新加坡、印尼等国家的流通性相对较高，但在某些国家，人民币头寸相对较少。

下半年，两家境外合作银行向胡国强所在银行提出人民币头寸拆借需求，因为他们在某些东盟国家地区的人民币头寸已难以满足当地企业的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需求。

记者获悉，2024年12月，央行上海总部启动“跨贸再融”业务试点，通过对商业银行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提供再融资支持，助力缓解外贸企业融资难题同时，为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提供更多资金供给。

2025年1月，中国银行上海市分行为两家企业办理跨境人民币福费廷（商业银行为国际贸易提供的一种中长期融资方式）业务，并成功申请相关再融资。今年以来，胡国强所在银行为多笔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业务申请再融资。

他透露，在政策扶持、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业务持续火热的共振下，银行继续将这项业务的2026年同比增速目标设定在40%。

企业海外建厂人民币贷款“旺盛”

12月初，沈涛参加一场由地方政府部门举行的企业出海研讨会。

令他没想到的是，会后他陆续收到多家与会企业的海外建厂人民币贷款需求。

过去一周，他奔波于这些企业，了解他们的整体经营状况与海外工厂未来经营规划。这也让他意识到，中资企业海外建厂正带动相关人民币贷款需求持续旺盛。

商务部发布的数据显示，今年前10个月，中国全行业对外直接投资金额达到10332.3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7%。这背后，是中资企业通过海外建厂推动产业链出海，一面积极拓展海外市场，一面规避全球关税摩擦所带来的业务风险。

一名江浙地区家居产品出口企业的负责人告诉记者，以往，他们先在境内生产核心原材料与关键零部件，再运往东南亚工厂完成注塑、冲压、喷涂、电镀等工序，最终将家居成品出口至欧美市场。如今，面对欧美某些国家对转口贸易加征关税，他们计划扩大该企业印尼工厂的规模，将更多关键零部件转移至当地生产，通过提升产品本地化生产比重以应对转口贸易关税增加的风险。

11月起，他一直在与两家境内银行磋商，寻求海外工厂扩建的人民币信贷支持，一旦人民币贷款到账，他们就有足够的财力向中国建筑承包商支付厂房扩建施工款，以及在中国采购生产设备。

沈涛发现，今年计划海外建厂的企业客户同比增加约15%，涵盖传统制造业、光伏新能源、矿产开采、新能源汽车及配套零部件、算力数据中心等众多行业，且他们拥有迫切的海外建厂人民币贷款需求。

他坦言，相关贷款满足率并不高。除了大型上市企业与央国企能获得充足的人民币贷款额度，多数企业受制于资产实力与信用状况不够强，银行能提供的人民币贷款额度有限，未必能满足后者的海外建厂资金需求。此外，一旦银行风控部门认为海外工厂存在诸多未知的经营风险，会对相关贷款申请“一票否决”。

因此，沈涛不敢向企业给出任何贷款承诺。因为在海外建厂人民币贷款审批环节，他已遇到来自风控部门与合规部门的各种“灵魂拷问”——若欧美国家继续调高转口贸易关税，海外工厂能否具备足够的经营韧性完成预期营收目标，确保贷款企业按时偿还贷款本息；若海外工厂因违反当地政策法规而停产，企业境内总公司是否拥有其他业务收入支付贷款本息……

浦发银行跨境金融部总经理龚剑涛直言，海外建厂预示着企业出海正从单点拓展转向体系化布局，对金融机构提出更高的场景化、伙伴化服务需求，尤其是银行需构建跨区域协同体系，支持出海企业的全球运营。

过去一年，沈涛也在积极探索跨区域协同，包括借鉴外资银行的做法，按照境内企业的整体经营状况给予全球通用的授信额度，便于企业在海外建厂环节使用这个授信额度，快速获取人民币贷款。

但是，银行境内外分行的跨区域协同效率让沈涛“犯愁”。因为境内分行与境外分行属于两个独立运营的法人机构，业务协同与贷款资金安排尚未打通，所以企业空有全球授信额度，无法在境外分行直接使用并获得海外建厂人民币贷款。

“我们还得重走一遍贷款审批流程，且银行风控部门特别关注企业海外工厂所面临的政策风险与合规管理风险，否决贷款发放的概率依然挺高。”他无奈地表示。

一名股份制银行江浙分行跨境业务部负责人向记者透露，为了在支持企业海外建厂与贷款风险管控之间找到平衡点，他们采取相对简单的信贷策略——将贷款对象聚焦在大型制造企业与矿产开采企业。毕竟，大型制造企业资产规模庞大，一旦海外建厂发生还款问题，可以腾挪其他业务收入偿还贷款；矿产企业开采出来的矿产不愁销路，令贷款偿还有所保障。

海外企业中长期人民币贷款“兴起”

在11月初举行的进博会上，胡国强接待了多家参展的“一带一路”国家地区的当地企业。这些企业向他询问能否申请中长期人民币贷款，这着实令他措手不及。“我们从来没做过这类境外人民币贷款业务。”他告诉记者。

过去一个月，他与风控部门、合规部门多次开会，讨论如何向境外企业发放中长期人民币贷款，但风控部门的反馈是，这项业务涉及的风控挑战众多，包括海外企业所在地国别风险的评估、海外企业信用状况与运营实力的评估、贷款资金流向合规性跟踪、还款来源的评估、海外企业提供的抵押物如何在境外变现等。“总行希望我们能尽早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在总行看来，这将是境外人民币贷款业务的新蓝海。”胡国强指出。

面对海外企业的中长期人民币贷款需求增长，外资银行正在捷足先登。

一名外资银行人民币国际化团队主管向记者透露，不少印尼、泰国、马来西亚、非洲地区等当地企业基于自身流动性管理与向中国采购更多商品的需求，对中长期人民币贷款的需求持续增加，因此他们正向东盟、非洲等分支机构调拨更多人民币头寸。

在他看来，外资银行能迅速响应海外企业的中长期人民币贷款需求，主要得益于他们在当地拥有营业网点与数十年运营经验，不但全面了解当地企业经营能力与信用状况，还能通过当地营业网点快速提供相关人民币贷款产品。相比而言，中资银行在这些方面缺乏市场先发优势。

近年，国有大型银行正在海外网点铺设方面迎头赶上。

中诚信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底，国有大型银行与股份制银行的海外机构网点数量增长至1057个。其中，中行与工行的海外网点数量最多。

上述外资银行人民币国际化团队主管直言，若要深耕海外企业中长期人民币贷款的蓝海市场，中外资银行还需迎接两大挑战：一是允许海外业务的人民币信贷资产端—负债端在风险可控情况下实现某些错配，从而扩大境外人民币贷款的投放力度，但这取决于境外离岸市场人民币流动性是否进一步活跃；二是能否给借入中长期人民币贷款的海外企业提供完善的汇率风险对冲、远期结售汇等金融服务，让他们不再担忧人民币还款难。“我们在近期对非洲、东盟企业调研时了解到，未来他们的中长期人民币贷款需求将保持快速增长，因为他们正将中长期人民币贷款视为新的企业流动性管理工具。”他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胡国强为化名）

（作者 陈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