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博时空 作者 毛玉婷 黄河流域的青铜礼器用陈列组合的方式,创造出以鼎簋为代表的符号系统,服务于社会秩序,内敛、规范;三星堆则用一种更为外放的青铜器组合,传达出一种超现实想象,其中,人物造像的艺术表达堪称一绝。
《透视三星堆》系列前述文章解读了其模拟与夸张手法折射出的人、神形象,眼睛塑造的独特风格。今天,我们将继续在不同造像的叙述手法,“服化道”区别,推动其艺术形成的背后秩序系统里探索,向古蜀人的精神世界再贴近一步。
偶像、情节式叙述
创作者在开始塑造人物前总会先明确,塑造对象是个体人物还是群像?从这个聚焦点来看三星堆造像,答案是:都要。
这里有“明星”文物——高1米7的青铜大立人像,也有“人口密度最高”的青铜大神坛,雕刻人数多达13个。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段渝认为,在中国东北地区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曾发现裸体女像。先秦时期的中原诸夏中,不奉行偶像崇拜,以青铜器和玉石器以动物纹和饕餮纹为主,零星出现小型塑像和人面具,没有大型人物造型。而在三星堆文化中,可以看到突出的偶像式、情节式构图两种艺术形式。其单件青铜作品,大量运用偶像式构图,青铜神坛则运用了情节式构图。
他将人物表现的艺术手法,放进全球视野中解读。史前从西起比利牛斯山、东到贝加尔湖的广大欧亚地区,存在着一种所谓“偶像式构图”的艺术形式,典型代表是裸体女像,学术界称之为“早期维纳斯”。在近东、中亚到南亚文明中,发展出情节式构图——具有连续、成组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图案。






他举例称,青铜神坛的第二层和第四层分别塑造有一组铜立人雕像。其中,第四层(盝顶建筑层)的每个人物都作跪坐、双臂平抬前伸、双手呈环状,作抱握状。第二层(山形座)的每个铜人的手势完全相同,都是双臂平抬于胸前,双手前伸呈抱握状,手中各握一藤状枝条,此物已经残损,无完整形状。这种连续、成组的图案来表达了他们的哲学思想、政治观念、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世界观等,“表明古蜀文明拥有一批自己的知识分子,创造了独特的知识体系。”




神权古国观
在成都平原一望无垠的田野川泽上,三星堆人建起城墙,城圈范围广阔,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目前出土青铜器总重量已达到1吨以上,而且青铜器成品与青铜原料的熔炼比例至少有1:5,甚至可达1:20,足见制造这批青铜器所需要的铜、锡原料之多。这样的资源能力,依靠背后强劲的社会财富控制力……



种种迹象,令学界普遍认为,三星堆是蜀国的中心,早已超出酋邦制水平,已有一个集权的政府组织。
《古文苑》章樵注引《蜀纪》:“上古时,蜀之君长治国久长”。《蜀王本纪》中写到: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曰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
而其中金杖、金面罩等权力符号,指向统治力量的形成;纵目形象,被视为蜀王。

这个集权政府是如何组织、运作的?对此,学界有不同解读。
考古学家苏秉琦曾对中华文明发展史有一个经典的三部曲概括——“古国—方国—帝国”。
中国区域文化在不迟于距今四五千年前,纷纷由氏族向国家转变,进入古国时代;尔后,早期古国发展为方国;终在2000年前汇入多源一统的帝国,出现“共识的中国”。
古国指高于部落以上、稳定、独立的政治实体,即早期城邦式原始国家;而方国更为成熟、发达、高级。
学者李伯谦又将古国按统治力量分为“崇尚王权”与“崇尚神权”两大类。崇尚神权者,认为一切由神的意志决定,宗教事务者主宰着社会,因而大行铺张的祭祀活动,充满宗教狂热,其文化遗址中多存在大型祭坛。崇尚军权、王权者则比较简约,注重社会持续发展,因而延续下来,譬如夏商周时期的中原古国。
在神权与王权的分析中,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四川考古院考古队时任队长赵殿增认为,三星堆古国,祭司掌控着社会统治权,是为“神权古国”。 “神圣的信仰”是三星堆精神主体、“神奇的艺术”是其表现形式、产生“神秘的历史”的结果。三星堆因享有良好的自然条件,较长时期处于相对闭塞又自在的状态,进入青铜时代后,三星堆文化仍停留在“神权”治国阶段。

在赵殿增看来,在信仰表现上,他认为存在一套“坛、庙、坑”的典型“组合”——建起大型神庙,作为核心祭祀场所,陈放宏大的青铜神坛,布满雕像礼器,祭拜、供奉……遗址中面积接近1015平方米的大型建筑,是为神庙。


赵殿增认为,“神权”古国的性质,也导致它长时间过度消耗,最终难以为继,快速衰亡,形成大型祭祀坑。三星堆可能是“神权古国”这种文明发展形式最后和最高的辉煌。其独特的社会文明形态,可能就是造成三星堆文化神奇面貌的关键。

王权观
近日,北京大学教授、三星堆研究院学术院长孙华提出的“王权”观点,引起广泛关注。其论据之一来自人像研究。
青铜人像,正是认识他们现实世界的途径。据段渝统计,从服式上看,有左衽长袍、对襟长袍、右衽长袖短衣、犊鼻裤等样式;发式上,有椎髻、辫发、盘发等区别;冠式上,有花状齿形高冠、兽面高冠、平顶冠、双角形头盔等区别。



从人类学和中国史籍对古代民族的识别标准来看,这是区分族别的重要标志。各坑人像、人头像与礼器的共存情况,展示出众多族类举行共同的祭祀礼仪活动的情景。
其中,最高统治者非大立人像莫属——不论是从服饰、形像还是体量等各方面看,都堪称“领袖”人物。有认为是国王、巫师、也有认为两者角色兼有。
孙华将埋藏坑内真人大小的人像,主要为“辫发”、“笄发”两类。




辫发者在人脑后拖一条辫子,笄发者把头发卷在头上,用发笄或带子等物件进行约束。头顶戴索辫状箍、脑后有蝴蝶结装饰、前额两鬓角有如双角高高耸起等式样,均视为“笄发”的变体。
孙华认为,三星堆古国的统治集团就是由辫发族群和笄发族群组成,辫发族群的统治群体分管世俗事务,而笄发族群的统治群体分管宗教事务。他在三星堆组合铜器中发现,辫发族形象都高居于笄发族形象之上。因此,神权贵族应该是在服务于世俗贵族,尤其是世俗贵族之首——三星堆国家的国王。三星堆古国曾经是贵族分权,三星堆国家最迟在三星堆文化晚期,已经形成了绝对王权。


“群巫集团”之说
赵殿增则认为,三星堆处于“神权支配一切”阶段的神权古国,只有一个执政集团。
他的论据是,“青铜人头像”有复杂的式样与组合关系。其中,“平顶冠独辫式人头像”共计47件,约占全部人头像(57件)的82.5%,若他们是“世俗集团”,应为主要统治者。其他10件占17.5%的“青铜人头像”,不仅大小不一,而且冠带和发型也是多种多样的,“不可能再构成一个强大统一而又与‘世俗集团’对立的‘僧侣集团’。”

“如果独辫的‘世俗集团’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头像也一起打坏烧毁埋掉。从两个祭祀坑的埋藏情况看,是有计划、有目的、有秩序地进行隆重燎祭瘗埋仪式后的结果,不会是动乱中的仓促所为。”
因此,赵殿增认为,人像都属于“巫祭集团”。而其头饰冠带和发型姿态的复杂差异,以及众多小型人像在祭祀活动中位置姿态的差别,既是不同地域和族群差别,亦是不同等级和功能的区分。
他认为,当时可能有众多地区和民族的人们前来参加,共同构成了一个神圣的三星堆祭祀中心,数量最多的“平顶冠独辫式人头像”,可能代表三星堆神权古国时期的主体人群。其中有几个身份更为特殊的高贵者,还在面部装上了黄金的面具。


《国语·楚语》所记重、黎“绝地天通”。
段渝表示,在古代社会,各国之君、各部族之长同时又都是其治民所尊奉的神,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又因为这些为君为长者主持各种祭祀礼仪,主持天地人神之际的交通,因而同时成为巫师。群巫与群巫之长、各国之君与天下共主,这种关系就形成了多元一体、有层次、有主从的结构关系。
三星堆文化时代,古蜀王国已是一个在中央集权统治之下的高度复杂的分层社会,存在着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其间的阶级界限壁垒森严,内部又有各种不同的阶层和职业集团。统治阶级由国王、王室、姻亲、贵族、各级大臣、武士等组成,也包括各地大大小小的酋豪。他们都是世袭贵族,世代权力在握,享尽荣华富贵。
戎的踪影
《左传》中有名言:“国之大事,在于祀与戎。”“祀”(祭祀)在三星堆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戎”(军事活动)的踪影则较为模糊。
目前,三星堆遗址中尚未发掘出实用兵器,而是象征性铜兵器,比如作为仪仗的戈、佩戴在人身上的青铜带鞘双剑形器。因此,有观点认为,三星堆先民在和平的乐土上,人神共舞。
孙华、霍巍、段渝等学者认为,三星堆已经建立起可以对外进行战争征伐、对内实施强权统治的军事力量。

观点认为,在祭祀坑出土器物中不见实用铜兵器,只见仪式化铜兵器模型,这是因祭祀坑这一特殊的性质所决定。在其他各考古学文化中,兵器主要在墓葬里被发现,墓主人生前使用兵器,死后依然希望有兵器来保护自己。三星堆遗址在三星堆文化时期,恰巧没有发现墓葬(三星堆遗址所发现的仁胜村墓地,并非三星堆文化时期),因而也就不见铜兵器出土。
三星堆城是该国唯一的中心城市。都城圈外,只有极少聚落存在。这种现象,应该是武力征服的结果。孙华认为“既然在三星堆发现过模型化的铜兵器,那么他们征战时,也可能有实用的铜兵器。如果没有武力因素,解释不通三星堆周围聚落不见的情况” 。
孙华推测,三星堆国家是中央对地方实施简单掠夺统治的早期国家。国家都城集中全国军队对地方进行威慑,在都城地区以外,设置数量极少的统治据点或军事基地,定期派出武装力量,在周边打猎、抢劫和杀掠,将猎物、财物和俘虏带回都城,用于都城人的日常消费、祭祀活动和对外交换。
这些财物最重要的是粮食和饰件,它们是支撑三星堆国家运转的物质基础。其中,大象应该是其中很重要的捕猎对象,因此才能够出土如此多的象牙。
段渝认为,成都平原本土缺乏制作青铜器的铜、锡、铅等原料,这些原料只能通过其他一些途径如贡纳、贸易以至掠夺,从其他地区进口,其交换代价无疑是十分巨大的。即令是掠夺,也必须供养一支军队,付出包括食物、武器装备、指挥系统等在内的物质、人力和组织等方面的沉重代价。
图片 | 杜广磊 毛玉婷 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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