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万:秦腔不死,它还要活得更好|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12-31 14:45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老安,你是没钱,要是真有钱了,肯定还得办剧团。”2014年,安万的妻子曾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那时安万脸上的血管瘤还未手术,半边脸肿得像发酵的面团,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了,早死心了。”

安万,这个1977年出生的西北汉子,因自幼脸上长有血管瘤,从小就被周围人叫作“疤脸”。九岁那年,一次临时顶替登台,油彩遮住了瘤子,掌声短暂盖过了自卑,安万从此爱上了秦腔。

为了唱戏,他冲破重重阻碍进入戏校。嗓音宽厚、天生“花脸”的安万,尤其擅长《兴汉图》《斩韩信》等大段乱弹戏码。

安万未曾想过,自己能把秦腔的高亢、苍凉,唱遍八百里秦川。年少时,他辗转于静宁、庄浪、永登、临潼等当地多个剧团实习演出;19岁那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还尝试创办剧团,最终却在惨烈的失败中,亲手将那些曾被自己视若珍宝的戏箱、行头付之一炬。那一刻,安万立誓:这辈子再也不碰剧团。

多年以后,妻子的话还是应验了。那把火烧掉了刺绣褶子,却烧不尽安万骨子里对秦腔的痴迷。2024年,已攒下数百万元的安万“底气十足”,办戏团的执念再次破土而出。

妻子反复劝阻,“有这些钱存起来,小日子也能过,你划不来。”而安万觉得,若能好好办成一个剧团,一生便无遗憾。于是,他义无反顾地组建了一个百人规模的草根民营秦腔剧团。

这个决定,让安万从一个被嘲笑的“丑角”,变成了秦腔破圈的标志。不仅“安万”火了,剧团所到之处更是万人空巷。

12月的甘肃会宁,气温已降至零下。傍晚时分,占地400亩的露天场地中,六七万观众裹紧棉衣、戴好帽子,在严寒中或坐或立,目光聚焦于台上那些勾画着浓重油彩、嗓音高亢的身影。

这是安万剧团在家乡的义演现场——10天20场大戏,分文不取。安万告诉记者,剧团此时正值空档期,“没地方去”,回乡义演预计花费60多万元,全部由他和剧团承担。

每天从傍晚5点半开戏到8点半结束,安万始终忙前忙后。记者与他的视频对话,只能安排在演出的中间段,等他回到办公室休息的片刻。

台上,他是秦腔名角“安万”;台下,他是如今206人的安万剧团的“当家人”。安万向记者回溯成长经历与学戏艰辛,从面部疾病谈到手术转折,从剧团建立说到经营困境。他坚定于秦腔创新尝试,也直面走红后的喜与忧。

安万剧团演出场景(受访者供图)


天生的花脸

安万出生在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老君乡的一孔窑洞里,命运早早为他打上残酷的“记号”。

先天性血管瘤让他的左脸被暗红色肿块占据,随着成长,瘤体愈发凸显,安万的面容变得愈发“狰狞”。

在闭塞的山村,少年安万成了同龄人眼中的“异类”“怪物”。

“别人看我都躲着走。”安万回忆,小伙伴们不敢靠近,常一边喊着“疤脸”一边朝他扔石子、吐口水。嘲笑与排挤是家常便饭。没有朋友的安万,把情绪压在心底,唯一的慰藉是村边河滩的芦苇荡——钻进去,风吹过,芦苇叶轻拂他的脸,那份温柔的触碰,即便多年后想起,安万仍会哽咽。

2025年8月,安万在快手光合创作者大会进行分享(受访者供图)


改变发生在9岁那年。村里的社火戏台缺个小丑,在戏班子里的舅爷爷把安万拉了上去。

油彩一层层覆盖脸庞,血红的疙瘩被遮住,安万第一次感到“安全”。他在台上特别起劲儿地翻着跟头,从那天起,他爱上了登台。

没等小学毕业,他就瞒着家人,偷偷跟着剧团跑了,家人足足找了他两年时间。被找回那天,安万哭着恳求母亲让他学戏,直到他在院子里高唱一段《包公》,母亲才明白:“狗娃找到了一条活路。”

安万很少讲起在戏校的苦。戏班讲究“三才”,首重相貌端正。因面容问题,没有师父愿收安万为徒。他只能一边在戏校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杂活,一边偷学技艺。

别人清晨6点出早功,他凌晨4点就摸黑起床,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一遍遍练习翻跟头、劈叉。晚上,他主动为师父打洗脚水,趁师父泡脚时蹲在一旁,求教戏文。

师父说一遍,安万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几年下来,他“攒”下了超百本戏文。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演出中,主演“包公”的演员临时缺席,安万自告奋勇。

勾画黑脸,戴上髯口,锣鼓声起,一嗓子吼出,安万登上舞台。老天不仅给他一张“花脸”,还赏了他一副好嗓子。洪亮的声音,适配的花脸与须生的面容,让安万凭借《三下阴》等剧目,在黄土山峁间唱响了秦腔。

 

“西北秦腔王”

登台唱戏让安万有了营生,但命运的考验接踵而至。

学戏之初,西北庙会虽多,观众却少,演员待遇极低。安万一天最多挣一块五,有时唱完了还不一定能拿到钱。

辗转几个剧团后,年轻的安万尝试自己办团——确切地说,那是个戏班,但谈起那次创业,留在安万记忆里的只有1996年的那场大火。

“行业正是低谷,戏班入不敷出,连演员的工资都发不出,”安万说,当时很失望,一把火烧了所有行头,发誓再也不办剧团。

剧团没了,安万只得打工谋生,但他对秦腔的热爱从未消减,总想着“有钱了,一定要办个不一样的秦腔剧团,让戏迷们看到新的秦腔。”后来,安万被聘回剧团唱戏,直到2016年血管瘤严重影响表演,才逐渐远离舞台。

那时的他无钱无力治病,血管瘤让他自卑到“恨不得用剪刀剪掉”。走投无路之下,安万接触到了快手,开始在直播间唱戏、说戏、讲故事。

早期粉丝看到的,永远是只露半张脸的安万。直播间里,有人听他高唱秦腔会尽兴打赏,也有人关心他的病情,建议他动手术。

为安万手术捐款的爱心人士名单(受访者供图)


2017年,一百位粉丝自发捐款12万元,鼓励安万手术。深受感动的安万,向亲友借钱、向银行贷款,凑齐了三十多万元后,在西京医院接受了手术。

“那是我第一次到西安。”安万感慨。这座城市不仅在2024年让他声名大噪,早在7年前,这里就让安万“重生”了——那是一场不能打麻药的手术,安万被几个医生按在手术台上,割下了困扰他前半生的瘤子。

恢复期间,安万的脸被绷带包裹着,他一度以为再也无法登台。尽管医生建议他静养几年,但短短几个月后,看到自己逐渐平整的脸,安万迫不及待画上油彩,于2018年重返舞台。

疫情期间,线下演出停滞,安万庆幸自己抓住了快手这根“救命稻草”,通过短视频与直播带货,他积累了粉丝和收入,还与妻子分别经营玉器行和化妆品店,“攒下了近600万元”。

他说,若只用这笔钱过日子,现在的自己一定无忧无虑。可他偏偏选择为梦想买单——2024年,他毅然创立了安万秦腔艺术剧院(下称“安万剧团”)。

安万希望这支民营秦腔剧团守正出奇,既能传承黄土地的古老艺术,又能融合当代年轻人的喜好。因此,在百余名草根演员中,90后超过了一半,还包括一些00后演员和乐手。

“我常问他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动作,他们说‘要潮一点’,我就听了。”在2025年底上海演出的筹备中,安万为改编《三打白骨精》,参考了90后年轻演员建议的“扭屁股”“甩腰”等动作,老唱段新演绎,现场年轻人欢呼不断。

剧团的创新还体现在戏服、音响设备的升级,以及融入西洋乐、摇滚等元素,并巧妙设置类似演唱会合唱的互动环节。

除了乡野庙会与县城商演,通过快手平台的资源对接,安万剧团获得了更多巡演机会,而真正让他“出圈”的,是2024年底在秦腔“圣地”西安的演出——“西北秦腔王”由此引爆全网。

 

火出圈后“天都快塌了”

安万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火”起来。

2024年12月24日至31日,安万剧团在西安连续8天演出场场爆满,同步直播也在快手上引发关注,累计直播与短视频观看量超1.4亿。

安万的快手粉丝数持续飙升,2024年12月30日突破100万,短短一天后,2025年1月1日,他又涨了10万新粉丝。截至2025年12月,安万在快手上的粉丝关注已超326万,获赞超2093万。

媒体聚焦蜂拥而至,“安万现象”“安万精神”“安万效应”……标签繁多,安万被外界称为“秦腔复兴的符号”,北京、成都、深圳、上海……巡演城市处处可见“西北秦腔王”的宣传,谈及这些称号,安万总是摇头:“秦腔是王,我只是一个传承人。”

2024年12月,安万剧团在西安举行八天八夜秦腔跨年活动(受访者供图)


光环带来动力,更带来压力。

“说实话,压力大死了,有时凌晨四五点睡不着,感觉天都快塌了。”走红后,安万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顾全整个剧团。有年轻苗子嫌学戏苦想离开,安万只得苦口婆心劝说,或靠涨薪留住人才。

作为团长,管理剧团如同经历一场场战争。每次外出演出,团队约150人出动,道具箱堆积如山。初期租车,后来为了节省长期开支,安万一口气购置了车辆,仅道具货车就有11辆。演员在剧团住上下铺,演出时打地铺是常事。吃穿住行,安万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妥当。

走红带来了曝光、关注度,也带来了新难题:不是演出机会更多,而是报备更难了。

“有些地方说场地太小,道路窄,不给批。”安万无奈地提及2025年在天水麦积区的演出,观众多达26万人,出动上千警力维持秩序,给当地政府造成巨大压力。此后,许多地方因不具备安保条件,不敢再邀请他们。

“没人敢冒这个险。”安万坦言,家乡的义演与其说是回馈乡亲,不如说是“没地儿去了,在家乡唱唱,总比让演员闲着强。”为让记者了解剧团义演的实况,他将手机摄像头扫过前台、后台——从寒风中的观众,到吹拉弹唱的演职团队,从服装道具到打地铺的宿舍隔间……

得益于商演收入与快手支持,安万剧团的条件已改善许多。但安万透露,上海巡演结束后,没有新演出,剧团收入骤降,他只能靠以往的积蓄,以及每天十余小时的直播打赏、带货佣金来维持。

剧团每月工资支出近150万元,其中10号发临时工工资80多万元,15号发合同工工资60多万元。每月临近10号,安万都心头一紧。最后一次视频当天正是12月15日,财务一早给安万发来消息,账上钱不够,怎么办?

“找朋友借。”安万已习以为常。被问及自己的工资,他憨笑着摸摸头:“(工资)常拿去当剧团的‘买菜基金’。”运营压力让安万焦虑不已。12月5日凌晨,不常发朋友圈的他写下这样一段话:

清早出门半夜贵,茫茫人海我是谁,碎银几两苦中求,忙忙碌碌几时休,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空有人间自由身,却非人间自由人,万般思绪上心头,唯有一笑解千愁,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秦腔不死,剧团不倒

自12岁正式学戏,安万已与秦腔相伴35年。

秦腔,流淌在秦人血脉中的魂,是西北黄土高原共同的精神财富,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能传承并传播这项非遗,安万深感骄傲。

如今,他也成了教戏育人的师父,徒弟中最小的8岁,常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靠油彩遮住自卑、第一次在掌声中找到价值的少年。

安万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练功,并要求剧团全员每日早课,雷打不动,只为将最好的演出呈现给观众。听懂秦腔确有门槛,尤其在走出西北后。

但安万希望,全本带妆的演出能让各地观众——不仅是戏迷——都能听得痛快,听懂西北人吼声中的文化信仰。

破圈与创新,是安万办团以来的坚持,受刀郎演唱会启发,他不断在秦腔中融入新元素。

2025年6月在宁夏,秦腔与现代说唱结合的《满江红》赢得满堂彩,安万在其中演绎了《潼关》;8月的北京,安万与萨克斯演奏融合了一首《缘分一道桥》,让戏曲刚毅与流行柔美融合;同月底在成都,安万与歌手希林娜依·高合作《天下》,以秦腔吟诗开场,在合唱中为西北粗犷注入当代的新意。

2025年8月,安万在快手超级夏晚演出《天下》(受访者供图)


“如果不变,年轻人留不住。”安万清楚看到秦腔未来的可能,也清楚创新伴随的争议。直播与演出后,他常听到不同的声音甚至谩骂。

“我还是要这么做。”他说,剧团里年轻的演员和学员越来越多,必须鼓励他们提出新想法,“秦腔不死,但它必须活得更好。”

成都演出间隙,经济观察报记者曾在后台仓促见到安万。他满头大汗,却顾不上擦,只抓紧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油彩。手术疤痕被油彩轻松掩盖,几分钟后,安万已经勾好脸谱,戴齐髯口,披上戏服,转身登台。

这个西北汉子的人生,已与秦腔紧紧捆绑。不止他一人,安万剧团的206人,都走在这条路上。但安万也向记者透露了他的减员计划:明年给后勤人员涨薪,同时压缩编制,“再这样,真撑不住了。”

安万手里拿着的包子,就是他的晚餐,俭朴的生活映照出剧团每月开支的重压,但安万说,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剧团散了。“这些演员跟着我,我不能丢下他们。”

那个19岁烧光行头的年轻人,痛过,却从未真正放下对秦腔与舞台的念想。最终,他凭着一张“天生花脸”,接下了非遗传承的火把。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一群草根正带着这簇西北文化的火苗,在全国燎原。

“秦腔不死。”安万常说,秦腔是西北人的魂,是非遗传承的希望。作为草根艺人,他坚守了35年;作为团长,他还要扛起两百人的生计,在未来岁月里,安万视剧团为生命“重生”的一部分,他不能让它轻易倒下。

责任在肩,安万不敢有丝毫懈怠。采访间隙,他匆匆说道,“我得赶快去看下。”演出临近尾声,突然停电,他必须赶去后台紧急供电,确保戏能继续。

在那个寒冷的西北夜晚,台下观众看到的不仅是一台戏,更是一个人、一门艺术,在时代浪潮中艰难而倔强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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