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这尊神
郭娟
08:36
201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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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郭娟/文 鲁迅在中国文坛上千古第一人的崇高地位,归根结底是由他一生的光辉业绩奠定的,并不是某团体、某政党、某些人吹捧起来的。在他生前,他对于青年、对于知识阶层的巨大影响,已经是超级巨星级,粉丝甚众。当他去世,那遍及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知名与无名的人们所汇成的送葬的洪流、那覆盖在他的遗体之上的“民族魂”的旗帜,已然是所谓盖棺论定的明证。不过,另一方面,对于鲁迅的深度景仰而引发的偶像崇拜、神化鲁迅的情形,对于偶像的各种阐释与利用的情形,也都始终存在。

在许多篇关于鲁迅的回忆文章中,比较而言,男性回忆偏于民族、国家视角的意义阐释,女性的回忆往往较少意识形态宏大叙事而注重细节,更能让我们了解鲁迅的生活常态。但另一方面,女性回忆者也会情不自禁地记录着鲁迅于日常生活中随时流露的点滴 “神迹”。读萧红写的那篇情感浓郁而又自我抑制的《回忆鲁迅先生》的长文,感觉上像是一位修女在缅怀她追随、爱戴的神甫。 而证之以她与聂绀弩在西安那次闲聊,她形容鲁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是她对于鲁迅非凡的战斗力的一次神乎其神的描画。

最近,由鲁迅公子周海婴先生主编的许广平 《鲁迅回忆录》手稿本出版了(长江文艺出版社)。作为鲁迅夫人,许广平写于1950年代末、出版于1960年代初的《鲁迅回忆录》,无疑提供了近距离看鲁迅的第一手史料。但是这部个人署名的回忆录却是在所谓 “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 (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创作方法)”下,经过上级(很可能是周扬)拍板而最终完成的。确切地说,《鲁迅回忆录》已不是许广平个人的书写。周海婴这一次将母亲的手稿复原出版,目的是想尽可能还原母亲的 “原始思路和史实”。

手稿本以注释的方式标示出“原始思路”与“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之不同。例子随处可见——关于鲁迅教许广平学日语,手稿本写的是鲁迅的苦心——在老夫少妻情形中假想他自己死后留下许广平一个人如何生活,于是趁着自己健在的时候教给自己的爱人一种谋生的本领。而经过 “集体讨论”的《鲁迅回忆录》就有所拔高,说是除了要用马列主义思想武装,保持清醒头脑和立场,还要多读书,以便为新文化事业作贡献。

类似的拔高还是很多的。比如,在谈到鲁迅与弟弟周作人的关系时,手稿本反映的是,即便是在兄弟失和后,鲁迅仍关注并肯定周作人的创作。这一层意思最终被删去了,原因显然是为了政治正确。手稿本叙述鲁迅的老友、内山书店的老板善待店员的一段,也被删了。——当时惯于以阶级立场看问题,作为资本家的内山对店员怎么会不压迫呢?而有意思的是,手稿本某处提到郭沫若的日本夫人也被删了,原因自然是为尊者隐。

在涉及鲁迅与党的关系的那一章,《党的一名小兵》,在政治性、思想性、理论性都有所拔高。其中写到1930年与李立三会面后,“鲁迅的一切行动完全遵照党的指示贯彻实行了”。这里许广平采信的是李立三的回忆。而对于这次会面,作为陪同鲁迅去会面的当事人冯雪峰的回忆却是:李立三要鲁迅发宣言,支持他的“左”倾机会主义的政治主张,鲁迅没有答应。“两人是各讲各的”。而事后听鲁迅讲述会面情景的鲁迅三弟周建人的回忆就更生动有趣了:李立三要鲁迅用真名写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鲁迅说,文章容易写,蒋介石干的坏事太多了,我随便拣几条就可以写出来。不过用真名一发表,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了。李立三回答,那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船,其中也有苏联的,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莫斯科了。鲁迅说,这样一来蒋介石是拿我没办法了。但我离开中国,国内情况就不容易了解了,文章就很难写了。我主张还是坚守阵地,进行韧性战斗,讲究策略,用假名写文章,同国民党斗争到底。李立三说,好吧,你自己考虑吧。鲁迅说,我就回来了。——虽然这时李立三已经不是正宗的党的代表,但也可看出鲁迅与党的关系,并不像《鲁迅回忆录》写得那么简单。

1936年鲁迅见到冯雪峰时颇有些忧郁,颇有些牢骚,想什么事都不做,或者去做门房,既省力又不惹是生非。在冯雪峰写于1950年代的 《回忆鲁迅》中,对于鲁迅的苦闷,他已经是欲言又止,有意淡化处理了。而到了1960年代初,冯雪峰已经挨整,在许广平的手稿本中,对于冯雪峰——这个曾在党(毛主席)与鲁迅之间起过关键作用的人物——还是给予简单的客观介绍。然而到定稿中,冯雪峰已被批判为“十分荒谬”、“和党的精神不合,甚或大相径庭的”。那时,曾经是鲁迅周围关系亲密者,胡风被关(手稿本已将胡风归入 “魑魅魍魉”),冯雪峰被整,萧军早就犯了错误……剩下鲁迅孤零零地成为偶像。

又拔高,又隐讳,在用“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搞出来的回忆录中,鲁迅形象渐渐地不食人间烟火了。与萧红那一类出于情感的“神化”不同,这可以称作政治性神化。

就在《鲁迅回忆录》出版之际,电影《鲁迅传》也在积极筹拍中。剧本改来改去,写不活一个真实的鲁迅。强调鲁迅的斗争性,那形象就一天到晚气冲冲的。倒是当时的主创人员(包括将在影片中扮演许广平的于兰)采访许广平时,许广平讲了许多生动的细节,甚至包括两人闹别扭、鲁迅发脾气。但可以想见,无论如何,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可能演出一个真实的鲁迅。

后来到“文革”时期,鲁迅形象就只剩下一两条警句名言,成为别人手中的 “匕首”,“投枪”,棍子。偶像的被歪曲,正如偶像的被尊崇或被打倒,都似乎是偶像必然的命运。进入21世纪,鲁迅也曾被一些青年贬抑……不过研究者们则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看鲁迅,各自得出结论——作为 “历史中间物”的鲁迅,呐喊的鲁迅,彷徨的鲁迅……鲁迅,渐渐地从神坛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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