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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的敌人 “敌人”的国家
张晓波
2010-09-13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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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变幻大王旗

观念史家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年)以博学且健谈闻名,著述遍涉欧洲启蒙运动以降所有重要的思想家。这不是说伯林没有偏爱。他有偏爱。伯林在论述托尔斯泰时讲过,思想家分刺猬与狐狸两种:刺猬之道,一以贯之(一元主义);狐狸狡诈,却性喜多方(多元主义)。 

伯林爱的是狐狸。所以,伯林常讲的,不是“刺猬型”的卢梭、黑格尔、谢林、马克思,而是冷门的“狐狸”们,如维科、赫尔德、赫尔岑。在他看来,这些在当代世界早已被遗弃的思想家,才是多元自由主义、消极自由的最好实践者,才是对抗一元主义设计的极权社会的最好良药。 

伯林最好谈、也是最集中的话题有两个:一个是犹太人的身份与国家问题,另一个就是俄国知识分子的内在冲突与国家问题,终其一生,念兹在兹。我想,这和伯林本人的身份有一定关系。 

犹太裔思想家伯林1909年出身彼得堡,1920年举家移居英国。彼得堡,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上四度更名,第一个叫圣·彼得堡(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此名译自德语(Sankt Peterburg),为彼得大帝钦定;1914年一战爆发,俄罗斯与德国鏖战东线,为了避嫌,彼得堡遂改成俄国名,成了彼得格勒(Петроград);1924年,列宁逝世,彼得格勒又更名为列宁格勒(Ленинград),1991年,苏联崩塌,列宁格勒又改为彼得堡。 

20世纪俄罗斯的历史,犹如伯林故乡彼得堡的名字一般,城头变幻大王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恰好,高寿的伯林,全看见了。 

怎么理解故国兴亡?如何看待“老大哥”的兴衰?这是观念史家伯林最关切的,也是我们关切的。伯林对于俄罗斯兴衰的入题方式,同样是观念史研究。在伯林看来,正是俄国知识分子对于一元政治观念不屈不挠的实践,才构成了俄国二十世纪的一系列政治悲剧,而二十世纪俄国的政治—文化实践本身,又以一元取消多元的方式展开,这就是《俄国思想家》与《苏联的心灵》的主题。 

观念的承担者,是知识分子;观念史,也就是知识分子史。《俄国思想家》讲的是“刺猬”对“狐狸”的战争、俄国知识分子与帝国的冲突;《苏联的心灵》,讲的是国家对知识分子的压制。 

我想,如果不是在1990年代伯林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必定还要写一本书,关于1990年代俄罗斯新政治与知识分子的烦恼。可惜,这三部曲少了一部。 

刺猬当道,狐狸遁迹

无论在访谈中,还是在著述中,伯林多次强调“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这个名词的特殊性,这是他理解俄罗斯思想与政治的切入口。 

今天,知识分子大致是指受过高等教育的文职人员与技术人员,没有政治指向,很中性化。不过在1917年之前的帝俄时代,这个词的意思就大相径庭了。帝俄时代所谓的分子,前期是指早期受了教育,为人民福祉呐喊的人。别尔嘉耶夫说,当十八世纪末期的著名反对派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便诞生了。 

伯林在《俄国思想家》中,考证了知识分子一词的词源,正式产生于1870年代,具有很浓烈的道德诉求。 

1860—1890年代,无政府主义、民粹主义、马克思主义各种流派相继涌入俄罗斯,基于不同的政治诉求,各流派之间不断搏杀。“知识分子”这个定义,也就成了政治竞赛的词语工具,越革命,越“知识分子”。到帝俄晚期,“知识分子”就和职业革命家划了等号,无论博学鸿儒,还是贩夫走卒,只要干革命,都是“知识分子”。所以,在帝俄时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弄得面目不清,往往给人误解,知识分子似乎跟“文化”不沾边。其实不然,帝俄时代,干革命的,多数还真属于“有文化”的:无政府主义的主要成员,是贵族革命家;民粹派的主力,是平民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者,是新一代平民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文化”,就享有“革命的文化领导权”。 

按照伯林在《俄国思想家》中一再表述的意见,俄国社会是这样一个金字塔结构社会,上有沙皇—贵族地主小集团,有文化有权力,下有大批农奴—城市平民,没文化没权力。这个金字塔帝国,没有英国式的有部分文化有部分权力的“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中间阶层作为缓冲地带。所以帝俄的命运,只有两种,一种是农奴—市民被改革(1861年大改革、1905年大改革),另一种是沙皇—贵族地主被革命(1917年大革命)。贵族地主的改革搞不好,就只有等人们来革沙皇—贵族地主的命了。 

奇妙的是,恰恰是风云激荡的19世纪,沙皇放开了教育政策,稍稍有些社会地位的小市民,也能上大学,这就导向了186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阶层的崛起,帝俄主动培养了一个奇怪的中间阶层,即“有文化领导权没政治权力”的知识分子。 

帝俄知识分子要闹革命,闹的不是文化领导权,而是政治领导权。恰恰罗曼诺夫家族对政治领导权吝啬到无以复加,这是他的禁脔,他人不得染指,哪怕稍稍分享一点,也不行。1905年,彼得堡知识分子领导市民卑躬屈膝向沙皇请愿,希望开民权开议会,其结果却是机枪扫射。这是帝俄历史上的“黑色星期天”,1000多无辜市民殉难。 

1905年之后,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无论是民粹派(社会革命党),还是马克思主义派(社会民主党),彻底明白了,和沙皇请愿请不到“政治领导权”,只有发动民众来夺取领导权。  

在对知识分子词源的考订与历史语境的解释中,伯林讲清楚了他的苏联难题。苏联怎么来的?是这批革命知识分子不断实践的结果。但伯林看到了问题的另一个层面,“狐狸”都被沙皇逼成了革命党或者多愁善感的遁世主义者,所以解决问题,只能靠“刺猬”们了。刺猬按照他们的办法,用“积极自由”的实践方法,创制一元主义的苏联。 

刺猬当道,狐狸遁迹,这是十九世纪走向二十世纪俄罗斯知识界的趋势。在历史语境中,伯林同情俄国知识界狐狸们的尴尬,批评刺猬们的高蹈。伯林愿意谈米哈伊洛夫斯基、普列汉诺夫乃至于列宁这些“帝俄公敌”的失策,却不太愿意讲俄罗斯1905年给狐狸们出的难题,这是他的政治立场给他带来的理论盲区。 

文化与革命党国家化

1917年,刺猬们赢得了革命。非但如此,1917年俄国革命还激荡起中欧的革命浪潮,甚至于给一战后一代西欧知识分子以极大冲击。怎么回应这场法国大革命之后欧亚大陆上最猛烈的革命浪潮,给深具保守主义传统英国知识界出了道难题。 

18世纪英国保守主义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文化批判,是在这样的前提上展开的,即法国资产阶级革命预设的启蒙前景,看起来固然美好,而其事事仰仗理性的设计,却违背历史、自然乃至于人性的,根本上来说,理性设计最大的弊端就是不懂历史、不通人性的“没文化”表现。 

伯林深谙保守主义,其“消极自由”观,显见是受了保守主义的启发。苏联有没有“文化”建设成就,对伯林来说,不是单纯的“文化问题”,而是“政治成败”问题。 

1945年,伯林得到一个以外交部人员造访苏联的机会。能近距离观察苏联,伯林深感欣慰。伯林没有辜负此行,他带回来革命后俄国知识界的报告(《斯大林统治下的俄罗斯艺术》)、帕斯捷尔纳克与阿赫玛托娃的近距离观察,以及对阿克梅派诗人命运的思考(《一位伟大的诗人》、《与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的交谈》、《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这就是《苏联的心灵》的主要内容,也是本书副标题所揭示的——“共产主义时代的俄国文化”。 

伯林在《斯大林统治下的俄罗斯艺术》一文里说,1928年斯大林上台之前,苏联文艺界还是掀起了一股实验主义的高潮,甚至于给世界艺术创作以持久性的影响。1928年,形势就急转之下了,渡过了叶若夫(内务人民委员,大清洗执行人)恐怖时代的俄国文化界在1939年的状态,“就像一个被战争摧毁的地区。只有一些宏伟的建筑仍然相对完好,孤独地矗立在一片片废墟和荒野之上”,俄国知识界的精英,不是自戕或大清洗,就是卑躬屈膝苟延残喘。还剩下“宏伟建筑”帕斯捷尔纳克,神经质,讲话前言不搭后语,生活在对国家既爱又恨的矛盾之中;而阿赫玛托娃,依然骄傲,却连发表诗歌的权力也没有,日丹诺夫诬蔑其为“圣女加婊子”。据伯林的观察,阿赫玛托娃就像是“悲剧中的女王”。 

1928年,就是伯林对于苏联能不能“有文化”加以辨析的分界线。1917年的革命在经历十年的战争、内部权力斗争之后,执政党从党派路线斗争的工具,转化为国家机器。党—国一体化的要求,不仅要取消敌视的反对派,而且要取消自身的反对派。在这场取消运动中,文艺界的反对派,如阿克梅派,首当其冲。其次是取消自身的反对派,如对于拉普的打击、1928年之后建作协等等体制化运动、大清洗等等。 

在这场数十年的取消运动中,不仅在沙皇时代不得不转向多愁善感的“狐狸型”诗人被打击,连刺猬们,也难以幸免。按照刺猬理念建立起来的苏联,在集权化的过程中,同样反对刺猬。表面上看,不合情理。《苏俄文化》一文中,伯林慎重地谈了这个问题,伯林说,“思想争论会激发出人们的批评精神,所以对于那些陷入权力斗争的政治政权来说,思想争论要比信仰各种独裁主义更危险”,苏联的党—国一体化,就要取消所有意识形态的辩论,刺猬与狐狸,殊途同归。斯大林的取消政治辩论以及文艺辩论的最佳手法,是树典型。典型就是典范,不可置疑,比如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方法。在伯林看来,通过讨论苏联的“文化建设”的失败,已经说明他的政治判断了。 

整个苏联的历史,确实越来越朝向“没文化”的轨迹上行进。伯林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伯林的质疑仍是单向度的,他把问题抛给了苏联,却没有自省。1970年代,索尔仁尼琴被“没文化”的政权驱逐出国后,面对西方世界的前来听他演讲的朝圣者,说出了他的感受,资本主义的复制世界腐烂至死,美国民主是“荒唐胡闹”,科学技术是“罪恶之源”,跟苏联一样的“没文化”。 

1990年,欧东剧变,伯林写了篇短文,题为《不死的俄国知识阶层》,是为《苏联的心灵》的最后一篇。伯林说,他很高兴,他又看见俄国1815——1830年代的贵族俄国知识阶层在俄国又复活了。1990年代,索尔仁尼琴归国,对俄国现状大为不满,撰文说,俄罗斯坍塌了。言下之意是,非但“文化”没了,连“国家”都塌了。伯林主张回到贵族知识阶层的传统,求得“消极自由”的大智慧。索尔仁尼琴却说,不仅苏联要清算,连彼得以来所有的西方传统和西方本身,都要清算,只有尼康大主教(1652年出任大主教)以前的传统,才是好的。尼康大主教以前的传统是什么传统,是东正教传统的神权政治。伯林讲的,还是启蒙的政治。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启蒙的政治理念,无论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都是一丘之貉,是现代“没文化”政治。所以,他就沿着斯拉夫主义的路线,干脆就讲信仰的政治。 

两位讲“文化”的苏联反对派,现都已作古,想必身前死后,都很难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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