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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语的光复运动
张伟劼
2010-08-13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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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严重缺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国家的国民来说,跟外国人谈论本国文学,大概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老外很可能会告诉你,你隆重介绍的这个本国伟大作家,人家根本就没听说过。事关国家尊严、民族荣誉,不可不慎。我也曾以老外的身份碰到过这种情况。 

四年前我在西班牙进修时,同学中有一个菲律宾女孩儿跟我提起她的祖国的伟大诗人José Rizal,我坦诚相告,未曾有闻,她便郑重地告诉我说,他是医生、作家、菲律宾独立英雄,还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他的名句:Morir es descansar(死亡即是休息)。我不明其意,也没再追问。 

 第二次见到这个名字,则是在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名著《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在书中引用了一长段José Rizal(何塞·黎萨,1861~1896)用西班牙语写就的诗篇《最后的告别》。这位具有马来西亚、西班牙和中国血统、在西班牙的大学里受过教育、致力于反对殖民统治的菲律宾人,被西班牙当局以造反的罪名逮捕。临刑前他写下了这首名诗,与他的故土和同胞告别,诗中便有“再会,我亲爱的人们/ 死亡只是休息而已”这句话。 

这首诗连同黎萨的其他作品终将堂堂正正地进入西班牙语经典文学的殿堂。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驻马尼拉分院正在编纂一套庞大的“菲律宾西语文学经典”丛书,预计在今年下半年付梓印行,但在菲律宾只会发行其印数的约20%,其余的成书将发往西班牙、拉丁美洲和美国的大学图书馆。 

 因为在今天的菲律宾,西班牙语不为国语久矣。1898年美西战争之后,这块被西班牙统治了三百年的殖民地虽赢来“独立”,却换了宗主国,直到1946年才摆脱美国殖民地身份取得独立。菲律宾人常用这句话不无嘲讽地概括该国的历史:“三百年的修道院,五十年的好莱坞。” 

如今,天主教修道院变成了专事推广西班牙语言文化的塞万提斯学院,堂吉诃德的语言悄然返回到殖民故地上。此前的百年间,西班牙语只残留在少数上流社会人士之中。但西班牙语文学创作并没有完全中止。“菲律宾西语文学经典”丛书就收入了阿德里娜·古瑞阿(1896~1971)和赫苏斯·巴尔莫里(1887~1948)这两位用西语写作的菲律宾作家的小说。 

古瑞阿的长篇小说《胡安娜的故事》由一连串相互独立又内在关联的故事组成,描画了一个由具有西班牙血统的土地拥有者和出身卑微的受压迫者构成的社会。巴尔莫里的《火鸟》讲述了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占领时期的一段传奇。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麻烦,作者曾将手稿分章节塞进数个玻璃瓶,埋在自家花园地里。战争结束后,作者将小说卖给政府,小说便被封存在政府档案里,不久之前才被公之于世。 

这些都是菲律宾的文化遗产,虽然它们是用旧殖民者的语言来保存的。今天,我们仍可以感受到西班牙文化在这个岛国上留下的印迹。巴洛克风格的天主教教堂、充满欧洲风味的复活节游行、国民的西班牙姓氏……而且,西班牙语也正在悄然返回。 

根据西班牙政府与菲律宾政府去年签署的一项协议,西班牙将在菲律宾资助西语师资培训,向菲律宾青年提供赴西深造的奖学金。另外,西班牙语将逐步进入菲律宾的中学教育,估计到今年年底,有可能新增近万名学西班牙语的中学生。 

西班牙外交官员谦虚地说,此举并不是要让西班牙语与英语——菲律宾的官方语言展开竞争。但塞万提斯学院院长卡法雷尔表示,西班牙政府希望看到在将来的某天,西班牙语能与英语一道成为菲律宾的官方语言。 

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西班牙政府是把西班牙语推广活动作为一项国家战略来实施的。塞万提斯学院几乎已经遍布全球,西班牙的出版集团也在不遗余力地向更多的国家输出文化产品。 

如果我们再看看美国人口中的拉美裔在呈怎样态势的增长、拉美的西语国家打出“西班牙语是美洲国家的石油”这样的招牌呼应旧宗主国的软实力战略,我们可以断言,西班牙语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和英语抢地盘。在商务印书馆最新版的《西汉大词典》的序言里,我看到了“与英语决一雌雄”这样的字眼。 

一百多年前,西班牙语被美国英语从菲律宾诸岛上赶下了海。现在,它是不是开始在亚洲地盘上的“光复”运动了? 

如今与英语一同作为菲律宾国语的所谓菲律宾语,是以他加禄语为基础的。事实上,菲律宾族群众多,就连他加禄语本身也有多种方言版本,讲不同方言的居民之间很难有效交流。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正如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所指出的,只有最不具族群色彩的语言才能最终被各族接受,作为政治沟通语言,因为这样的语言可以使各族群居于同等地位。 

因此,在考虑菲律宾的语言前景时,尽管西班牙语或多或少带着殖民色彩,它仍具有成为菲律宾官方语言的合理性。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不管是他加禄语还是菲律宾英语,其中都掺杂着大量的西班牙语词汇,对于菲律宾学生来说,学习西班牙语像是在慢慢忆起遗忘了的某些东西,背单词对他们来说不是件特痛苦的事情。 

在今天的世界,小语种在翻译和出版上缺乏市场,从而被不断挤向边缘地位,而使用大语种明显更有利于接触丰富的文化资源,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这是无奈的现实。不久前,菲律宾教育部长拉布斯在一份新闻公告中说,让菲律宾的学生学习西班牙语,是为了让他们在未来的全球市场上更具竞争力。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指出,语言的一大作用,在于它能够产生想象的共同体,能够建造事实上的特殊的连带,而文学则具有民族认同的重要功能。 

不管塞万提斯学院的“野心”究竟怎样,对于菲律宾来说,重拾西班牙语文化遗产的意义,决不仅仅在于缅怀往昔或是补全历史记忆。随着西班牙语的低调重返,西语世界之门正在向昔日帝国的原亚洲殖民地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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