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散不去的悲伤

郑褚

　　母广元的大半生都在为提升北川的知名度而努力，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城市以毁灭的代价才变得人尽皆知。

追思

北川没有大型的工业企业，本县最大的几家公司都是房地产开发商，这曾让北川政府的决策者一直认为，只有发展民族特色旅游，才是北川的出路所在。而研究和考据羌族的历史，正是母广元的兴趣所在。从北川水电局退休以后，凭借他多年来在本县文化圈的地位，他被北川全力打造的羌族特色旅游景点 “小寨子沟”聘为顾问，于是他索性举家搬迁进了离县城80多公里的 “小寨子沟”景区，顶着一头苍苍白发开始他人生的第二春，每日穿羌族服装，喝咂酒，跳锅庄，这让他和老伴幸运地避过了那场毁灭北川的地震。尽管如此，他也因为大地震而失去了四位亲人，全家原来居住的水电局职工楼，也化为废墟。

让母广元最为痛心的，是他因地震死去的第四位亲人——女婿董玉飞。去年10月3日，北川县农办主任董玉飞用一根短短的白布带，吊死在他租住的农舍内。董玉飞是第一个被公开报道的地震幸存者中的自杀者，也是北川震后自杀的第一位官员——丧子之痛，沉重的工作负担，身患疾病的心理压力压垮了他。北川县政府工作人员将董玉飞称为 “董存瑞”，从他死后，北川的官员才开始享受双休日，并且可以轮流去外地休养。

北川老县城已经只剩下一个地理概念，绝大部分的灾民被安置在绵阳的回龙板房社区，县政府和机关单位也都搬往安昌镇，老县城则长期处于禁止入内的封锁状态。去年9月，北川县城遗址遭受了百年一遇的泥石流灾害，被地震松动的山体在暴雨过后大面积坍塌，将老城区完全掩埋，因为此时老城区已是一座荒城，没有人在乎这场灾难的危险性。如今在县城上方的任家坪俯瞰北川县城，可以看到两三层的楼房都已经埋在泥沙底下，整个县城从一片瓦砾场变成了一个平缓的山坡，一栋栋只剩半截的楼房歪歪斜斜的从土里冒出来。这让很多人对在北川县城修建地震博物馆也失去了信心。但母广元总是能找到乐观的地方，1月21日，春节将至，遥望着脚下的县城，前来祭奠亲人的母广元说，至少那些地震中的危房对参观者来说比较安全了，它们埋得这么深，不会再突然倒塌了。

北川的封城令仍没有解除，只有持有县城及附近两个乡镇身份证的人才能进入老城区。母广元持有本地的身份证，但他并不进入城区，因为亲属遇难的地方散落各处，他干脆在封锁区外可以俯视整个县城的 “望乡台”上凭吊死去的亲人。这其中也包括董玉飞，尽管他死在二十多公里外的安昌镇，但是母广元认为，他仍然是死于地震。 “希望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这场地震的人”，母广元说。

春节的时候，北川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任家坪的汽车堵起了一公里的长龙。在县城入口，随时都能看到一些人因为身份证上的地址不是本地人或者忘带身份证，在武警的封锁面前吃了闭门羹。很多人会激愤的争执一番，不过最后也只能在 “望乡台”上遥遥的祭奠死去的亲人。据后来统计，春节期间有超过10万人来到北川县城的遗址前，这也让 “望乡台”附近变得繁荣，一些任家坪的村民在公路两边摆开店铺卖土特产和地震纪念品，这些纪念品包括一些照片、VCD和印有温家宝总理在北川现场的贴画。

生者

“华新超市在震后50多天，还救出来了十二个幸存者。”王永泰说， “我站在边上一个一个数过，十二个人。”

悲伤的女儿站在他身旁，并不反驳他的说法，尽管她知道，关于华新超市幸存者传闻纯属子虚乌有。

北川人王永泰今年在绵阳过年，他的女儿和女婿是北川街上最大的手机卖场的老板，地震以后他们在绵阳买了现在的房子，并接他过来照顾，因为这个中年人已经被地震折磨得失魂落魄了。地震发生的时候，王永泰的妻子带着孙女刚刚走到幼儿园附近，幼儿园所在的一整条街道在几分钟以后完全消失了。

妻子和孙女的遇难让王永泰变得失常。地震发生以后，他先是异常坚强的将女儿和女婿送到绵阳的救助点，然后开始回北川抢救财产，但震后第二天他来到女儿卖场的时候，几百部手机已经荡然无存，他只从自己倒塌的房子里找回了现金、存折。此后他一次一次的进入北川县城，把电视机、冰箱甚至家具都背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继续打探着妻子和孙女的消息。在北川县城封城以后，他仍然利用山背后的小道进入现场，在断壁残垣之间搜寻。

华新超市有人获救的幻想似乎与他希望妻子奇迹般生还的潜意识有关。而关于他的孙女，自从他在一份《华西都市报》上看见一张女孩获救的照片以后，他就坚信那个获救的女孩正是他要找的人。他居然在绵阳一所学校里奇迹般地找到了那份过期很久的报纸，他给拍摄照片的记者打电话，但是记者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后来被送去哪里，于是他又去绵阳和成都各处收留地震孤儿的医院和孤儿院寻找。在成都的时候，他告诉女儿和女婿，他已经找到了孙女，但是女儿赶到以后，发现他确实认错了人。

他仍不甘心，他似乎觉得，只要他还在为此奔走，就可以把失去亲人的事实甩在身后，然而，悲痛追赶上了他奔走的步伐，他还是被地震打垮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下来，1月22日，王永泰躺在新居里宽大的沙发上，静待鼠年缓缓的翻过最后一页。女儿不准他再回北川，他每天的活动就剩下出去买菜，回家做饭。“绵阳的车突然增加了很多，”他说，“因为地震以后，大家都觉得存钱没意思了，说不定你都没机会用，我们买房子也是这个想法。”

就在这一天，吴培源也绕道绵阳来到北川县新政府所在地安昌镇，他必须赶在政府机关春节放假之前领走儿子7000块的年终奖金。他的儿子在文教局工作，5月12日至今，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这个在县城机关工作的儿子是他的骄傲。地震之后他对来家里探望的儿媳说，从此我永远把你当女儿对待，对方也动情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

但他不久便开始酗酒，并且变得脾气暴躁，老伴也离开他去外地大儿子家里散心。等老伴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的猪从大约180多斤，已经被喂成了130多斤，老伴怕把猪饿死了更划不来，于是就卖给了猪贩子，“我估计猪身上全是瘦肉”，吴培源打岔说。

他和儿媳也在他古怪而粗暴的言行中逐渐疏离，当再次在安昌镇见面的时候，双方都显得不自然起来。7000块钱的奖金，吴培源和儿媳一人拿了一半。当老伴私下嘀咕，儿子结婚在县城买的房子钱是他们出的，以后如果补偿的话应该全给他们的时候，吴培源有点不耐烦的止住了她的话头。

一起吃完午饭，他使劲朝来送他的儿媳挥挥手，你走吧，他说。当对方真的走了以后，“又走了一个”，他幽幽地说。

过年

在擂鼓镇的一家重新营业的火锅店，你能看到灾区最乐观有趣、最振奋人心的标语——“灾区仍有好火锅”。老板对这个创意非常自得，因为这个标语，他的生意比别的火锅店都好，看来大家都喜欢这条标语。

如果不谈失去亲人的痛苦，大多数北川人都对灾后的生活表示满意或者心怀感激，他们不用担心吃和住的问题，床上的被子也不用自己添置，相对外界曾经担心的板房区越冬的问题，实际的感受是由于板房空间较小，反而比原来一般人住的开敞的房子更易升温，至于随时发放的方便面、糖果和饼干，很多人都觉得吃不完。

而财政供养的人员则有更多优厚待遇，县直机关员工的年终奖很多都在万元以上，这远远超过以前的数字。北川县审计局职工还拿到了国家审计署给他们的每人五万元捐款。一位学校校长透露，学校的金库现在确实比较充裕，为了给教师们多发一点钱，他们同很多单位一样，都通过组织一些比赛，以奖金的方式发钱。“这是灾后重建的一种方式”，这位校长说。

尽管新县城在年后才开始动工，但北川的混凝土从来没有干过，新县城到擂鼓镇沿线，因为是北川县未来的景观大道，自然分外忙碌。1月24日下午5时许，温家宝总理的车队来到擂鼓镇猫儿石村，猫儿石本来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因为率先重建了具有羌族特色的羌寨，而迅速成为媒介屡屡注目的一个焦点。这一天是农历的大年二十九，这让有些村民觉得遗憾，他们本来以为温家宝会在这里过除夕夜。

猫儿石的成功让北川县政府坚定了打造民族特色旅游的决心，在新的一年，沿线所有的房屋都将被改造为具备羌族特色的。跟着建筑外观一起改变的还有北川人的衣装，人们开始习惯了穿羌族的衣服，他们似乎觉得，受到的关注和优遇与这种民族身份密切相关。以前只有最爱出风头的人，才会在羌历新年穿一身羌装上街，但现在，在每个乡镇都开始搞的篝火晚会上，你都可以看到很多穿着羌族衣装的人。

母广元弘扬羌族文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除夕日，作为羌族文化的专家，他分外操劳，好几家电视媒体都希望转播母广元家吃年夜饭的过程，以此表现羌族文化习俗和灾区群众过年的生活。他于是贴春联，给亲人烧纸，对孙儿念家训，摆开年夜饭，作势开吃。一番程序之后，第二家电视台要求他再来一次……

这个下午他贴了七次春联，给孙儿念了七次家训，吃了七次年夜饭，最后一次是六点四十分在中央电视台，他的女儿在隔壁收看了现场直播。

一声声爆竹开始钝响，记者们终于全部离开，全家五个人坐在屋里，烧尽的纸钱飘散着最后一缕青烟，满桌的酒菜，已无人动箸，都已经渐渐凉了。

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