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法老已死
丁力
2011-02-22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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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

  在穆巴拉克本月11日去职之后,暂时接管埃及的军队在13日晚与抗议青年会谈,然后宣布将修宪和举行大选。在这场革命中,埃及军队没有向示威者开枪,得到国民的尊重。军队在15日成立宪法修改委员会,要求在10天之后完成任务,主要修改内容是旧宪法中有关总统候选人资格、总统任期、选举司法监督等条款,消除以前有名无实的选举。6个月后将举行大选,此后军队将把权力移交给真正民选的政府。这个紧迫的日程显示军队不愿长期掌权。

不过,在新宪法公布之前,在总统和议会选举被证明是公正的之前,埃及民主的前景仍然不确定。

专制的力量很强大,但民主革命胜利的速度快于预想。2月10日(周四)晚上,穆巴拉克发表电视讲话,人们期待他宣布辞职。但他“王顾左右而言他”,坚称要留任以维护埃及的稳定。几个小时后的周五,他就不得不离开首都,失去了他的权力。这个快速变化甚至出乎穆巴拉克自己的预料,连支持他继续统治到9月的美国政府似乎也在最后一刻抛弃了他。

专制总是离不开镇压与迫害。相对而言,穆巴拉克不算是一个暴君,还有过一些政绩。如果他顺应民意,早几天宣布下台,他的总统生涯将体面地结束;如果他在30年的统治中推动民主建设,把权力逐步归还给国人,他的政治生涯将非常荣耀。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的家族聚敛的财产,恐怕也不会剩下很多。在他的余生中,他只能回味往日炙热的权势。

民主的开始

在从1月25日开始的18天的起义中,穆巴拉克一直拒绝埃及民众要求他下台的呼声。他说,他将不参加9月举行的大选,他要留下来维护国家的稳定。这个借口似乎有点道理。

对于专制者编织的借口,反驳没有必要。这些借口本来就不是用来辩论的。在表达观点很危险的时候,民众保持沉默。当他们能够发出声音的时候,民众对这些借口“嘿嘿”或者“啊呸”一声。在笑声和唾弃声中,专制土崩瓦解。这颇有些赤壁之战“谈笑中,强虏灰飞烟灭”的气势。其实,战争与民主都是艰苦的奋斗,潇洒不得,但需要的气势是一样的。

必须承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普遍接受的价值。所谓的普世价值(如自由与民主),只不过反映了人性的需求与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虽然被广泛接受,也从来不缺乏敌人。这些反对者通常认为他们可以凌驾在其他人之上。但是,价值仍然超越国家的边界。在苏联解体前,共产主义阵营内各国信仰相同的价值,并要在全球推广。各国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原因是它们太类似了,以致不能容忍分歧。在普世价值更加普及之前,国家间斗争有相当一部分仍将是价值斗争,但不再有冷战时期那样壁垒分明的阵营,不再有对攻的态势。

民主与专制已明显呈现一攻一守的态势。进攻者不是民主国家,而是专制国家本国的国民。在埃及的革命中,其他国家的专制者们遥相呼应,兔死狐悲。这是因为民主国家有共同的价值,彼此是相似的。专制国家也有共同价值,它们的价值虽别具特色,彼此却也是相似的。

例如,在其他专制国家常见的权贵资本主义在埃及也很盛行。穆巴拉克的儿子加玛尔是他的政治继承人,曾被当作是父亲退职或死亡之后的埃及总统。同时,加玛尔也是一位投资商,在埃及的私有化中大显身手,他的朋友也都致富了。对穆氏家族财产的估计有很大的出入,在30亿到700亿美元之间。埃及有近8000万人口,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可居住面积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地区。这样看来,即使30亿美元的家族资产也是不小的数字了。

大多数埃及人却很穷,他们很少有致富的希望。专制消灭了民主,而民主的开端在专制。专制制度在达到顶峰的时候已经预设了民主的到来。埃及革命再次证明了这个道理。不过,成功的革命仅仅是埃及民主的开端。要建立有效的民主制度,埃及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埃及革命还在四处蔓延。在埃及革命胜利的鼓舞下,中东多个国家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活动:要求民主、改善民生。这些国家包括伊朗、伊拉克、巴林、利比亚、也门,早些天还有约旦等国家。伊拉克抗议者主要是要求得到就业机会,他们目前对政治制度还没有别的想法。

美国的作用

在当今世界的重大事件中,好事坏事都少不了美国。美国的行动或明或暗,不放过任何机会。这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对本国利益负责任——而不是自己想象的国际形象,或由其他国家规定的美国责任。更有甚者,美国多年来手持“民主”的宝剑,左杀右砍,如入无人之境。美国利用民主已入化境,也从侧面证明了民主价值。现在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在埃及的起义者还在解放广场奋斗的时候,白宫想留着穆巴拉克继续为美国和以色列的利益服务,因此态度犹豫,多次反复,最终仍没有保住穆巴拉克。现在埃及军队暂时接管国家权力,而美国与埃及军队的关系非常密切,每年提供10多亿美元的军事援助。如果埃及的民主进展顺利,美国可以为自己记一大功;如果埃及出现军事政权,美国必然难逃责任。

对于美国,民主的政府不如专制的政府容易控制。此外,白宫担心穆斯林兄弟会可能赢得大选,把埃及带向宗教极端主义的道路。其实,兄弟会是一个较为温和的、倾向民主的组织。美国还担心民选的埃及政府可能不像穆巴拉克那样亲以色列。这些对美国都是大问题,但对于埃及人都是小的问题,他们最关心的是生活在一个没有沉重压迫和剥削的国家之中。

当年小布什政府挥军入侵伊拉克,推翻了萨达姆·侯赛因的专制政权,理由是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武器。由于没有找到这些武器,他又说入侵是为了在伊拉克建立民主。2005年,它的国务卿康多莉萨·赖斯在开罗宣布美国将支持所有人的民主愿望,开始了小布什政府的中东地区民主计划。这个计划吓坏了一些人,不仅仅是中东那些皇室和专制政府的官员。

这项计划很快无疾而终。现在有人认为中东的民主革命是小布什的遗产。也许有一点,但肯定不多。是否推进民主是美国对自己利益认真权衡的结果,在很多时候,别国的民主对美国并不利。只有当民主是本国人民的选择时,民主才会取得成功。在埃及之后,美国再次显示它的双重民主标准。在伊朗的抗议浪潮中,美国鼓励抗议者勇往直前;在巴林的抗议声中,美国劝说巴林的君主倾听。这是因为伊朗是美国和以色列的敌人,巴林是美国的盟友。巴林是波斯湾内的君主制国家,也是美国第五舰队的基地,其用途之一是威胁伊朗。

经济全球化促进了世界的繁荣。从中长期看,价值的全球化、民主制度的全球化对穷国有利,对一般发达国家有利,对超级大国美国同样有利。民主制能够维护自由、减少不公正、减少贫困,因而给恐怖主义与战争的温床降温,同时又扩大了全球市场。美国不应该短视。

古代文明与现代民主

在大中东地区有一个奇特现象:目前已经或正在确立民主制度的国家也都是古文明所在地。

埃及在5000年前已经建立了国家,4000多年前开始建金字塔——法老的坟墓、永恒生命的宫殿;突尼斯在公元前9世纪建城,迦太基城的建设者是来自地中海东岸航海者腓尼基人——拼音文字的发明者。在公元前200年前后的数十年中,迦太基与罗马争夺地中海霸权,几乎消灭罗马,最后战败灭亡;以色列的祖先上溯到亚伯拉罕,与大禹的时代相当,以色列人汲取了两河流域和埃及的文明,他们创立的宗教是现代西方文明的源头之一;两河流域的文明最为古老,主要部分在今天的伊拉克,伊拉克现在的政治制度是美国军队用枪炮建立的,还不稳定;土耳其的地中海沿岸是古希腊最早出现哲学思想的地方,更早的另一群希腊人在《荷马史诗》中记录了特洛伊战争,那座被毁灭的城市也在今天的土耳其沿海。

大中东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伊斯兰教在7世纪兴起之后逐渐覆盖了这些地方。与同时代的基督教相比,早期的伊斯兰教更具包容性,因此伊斯兰世界的经济与文化也更繁荣。后来,权力更分散的欧洲逐渐发展出现代科技与现代政治制度的雏形,越来越富强,而集权的伊斯兰教帝国却走向封闭,在竞争中败下阵来。直到近些年,古文明的地区都很萧条、沉寂。

印度是另一个古文明的摇篮,在大中东的东方。印度文明向东扩散,极大地影响并改变了中华文明。印度实行民主制度已经有60多年,有论者认为,民主没有给印度带来繁荣。其实,印度长期实行的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开放经济的时间比中国晚,因此经济规模才比中国的小很多。印度的发展速度说明,中国很难继续拉大与印度的差距。印度在紧追不舍。

民主制是现代文明的最重要标志。从印度到埃及,这些古老的文明已经渐次进入现代文明。

文明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与绵延相连的古老的文明相比,中华文明的位置有些偏远,产生的时间也较晚。但历史记忆与考古发现都证明,中华文明在新石器时代已是多种文化结合而成,甚至韩国人也来与中国人争抢祖先。即使只把眼光放在今天中国的疆域范围之内,学者们也都达成共识:中华文明有多个源头,不限于黄河流域。文明不可能在孤立中产生,而在产生之后一旦走向孤立和封闭,也就走到了尽头。拒斥现代文明的国家是在自杀。

上面这段话是多余的。明白人都知道这是事实,拒绝接受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观点,而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利益——与国家利益不同的利益。他们宁愿牺牲国家利益,也要保住自己的权力以及从权力中产生的利益。“屁股决定脑袋”不是知识普及能够解决的问题。

民主是管理国家的一个模式,被证明是迄今最公平、最正义的制度。民主能否实现,与民主是否符合这个国家的国情无关。只要不是封闭的国家,国情总是在变化,而专制最背离国情。这是因为统治者是极少数,他们自成一个或几个利益集团,与他们的国家、他们统治的人民相隔离。如果专制统治者善于压制,动用极大资源,民主的到来就会晚一些。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不是价值选择的结果。但在当今世界,如果统治者压制太久,民主就会破门而入。苏联、东欧国家的民主转型是不久前的历史,突尼斯、埃及是最新的两个例证。

古老文明如何能够复兴?毫无疑问,民主比专制更利于传统文化的复兴。传统的继承人在社会底层,文明的继承人在知识分子,在自由与民主中,他们将焕发出创造力,他们的国家不会是一个只山寨别人成就的山大王。

开罗假期

在严肃、乏味的现实与历史之外,需要轻松一下,岔开去谈一部以开罗为背景的浪漫电影。

2009年加拿大有一部电影 《开罗假期》。丈夫马克是联合国雇员,在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工作,那里紧挨着埃及;妻子朱丽叶是杂志编辑。他们的儿子结婚了,女儿也大学毕业,可夫妻的感情似乎仍很亲密,没有那个年龄常见的疏离。朱丽叶从北美到开罗去看丈夫,马克却滞留在加沙不能回来,只好委托朋友到机场迎接朱丽叶。此人是埃及人塔列克,马克原来的职员。塔列克现在已经退休。他继承了父亲的咖啡馆,每天坐在咖啡馆里下棋。

《开罗假期》有许多吸引观众的要素:夕阳中的金字塔、静静流淌的尼罗河、男人的咖啡馆、水烟袋、喧闹的街巷、大街上骚扰女人的男子、婚礼和肚皮舞、清真寺呼唤礼拜的声音。当然,电影还有精美的构图、柔和饱满的光线,以及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和他们的自我约束。批评家可以在电影中找到爱德华·萨义德所说的“东方主义”。不过,这次男主角是埃及人,丈夫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才出现,打断了朱丽叶浪漫假期的发展。这是一个妻子感情出轨的故事。盗版光碟封皮上的中文简介说,这部电影是“献给普天下女性最优雅的成人童话”。这个评价非常贴切。

《开罗假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但萨义德仍然是对的。埃及不应只是西方女子追求浪漫的胜地,虽然埃及人可能并不排斥这种做法,不是《尼罗河上的惨案》那样的凶杀与侦破的地点,也不是《阿拉伯的劳伦斯》中大英帝国英雄的用武之地。不过,后一部电影倒是基于一个真实人物: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1888-1935)。他曾担任驻开罗的英国军事情报官。那时,大片的阿拉伯地区还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但埃及这一角实际上已成为英国的殖民地。在开罗时,劳伦斯大概就像今天美国驻埃及使馆的武官和情报官一样繁忙。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奥斯曼帝国与德国结盟,成为英国的敌人。但帝国的内部不稳定。在今天的约旦到沙特阿拉伯之间,民族主义者掀起了阿拉伯起义(1916-1918),反对土耳其的统治。劳伦斯积极参加,使阿拉伯人的反抗为英国的利益服务,从侧翼支援英国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早已腐朽的奥斯曼帝国解体,但阿拉伯没有获得独立,因为大英帝国扩大了它在中东的势力范围。英国英雄劳伦斯在自传《智慧的七根支柱》中说:“所有的人都做梦,但不一样。那些夜里在他们模糊的意识深处做梦的人,在白天醒来后发现只是一场空;但在白天做梦的人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可能采取明确的行动,使梦境成为现实。”

劳伦斯的智慧中有阿拉伯的因素,他深爱着阿拉伯地区,因此被称为“阿拉伯的劳伦斯”。他说,他要在星空上写下他的愿望:“为你赢得自由。”但是,自由不是依靠别人赢来的。劳伦斯们也不会给埃及和广大的阿拉伯地区带来自由与民主,因为他们的帝国不允许。失去殖民地,失去可以控制的别国的专制者,帝国也就不存在了,权力带来的利益也将失去。

到1950年代,埃及人为赶走英国统治者多次付出了血的代价。英国人不愿失去他们的利益,而美国又来插足,取代英国,以色列是一个有用的棋子。当民主到来时,民主国家也许会在最后一刻锦上添花,拥抱革命者——美国对埃及民主三心二意的支持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国家不只是“成人童话”的仙境,不只是帝国英雄的战场,不应是本国专制者的聚宝盆。在自己的国家,埃及人没有被沉重的古老文明压住。他们知道,他们不应只在浪漫故事和英雄事迹的背景中活动,他们要成为活生生的人。

法老已死,专制已倒。在民主得以确立之后,埃及人将有自己的“开罗假期”,上演他们自己的浪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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