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民国范儿

李冬君2017-09-19 16:05

 

从七点半到九点半,近两个多小时,作为观众,我们在海淀剧场的台下,观摩了一场“模范监狱”的新生活运动。还原历史,让你在穿越的荒诞中,却实实在在地有一种当下的在场感,这是做历史的功夫,穿透力将我们精神体内的历史遗传基因全部调动虎跃起来。的确,首演非常成功,台上台下,似乎代表着过去与现在握手了。

1934年民国政府以南昌为中心,向全国推广国民教育运动,意图是重塑民国政府下的国民精神面貌。用什么重塑?当然不是由个人权利绑定的个体自律,而是我们熟悉到骨缝里的“礼义廉耻”这四个字。

二千多年前,班固就在《前汉书·贾谊传》中,将古已有之的这四个字组合成“礼义廉耻”,谓之立国的“四维”,所谓“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可这“四维”常有不张之时,比如秦朝,汉朝人就紧盯他们前脚的历史,所以班固就会说“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他是在严厉批判管子只讲法治而不重儒礼时,提出立国的根本的。“四维”如同国家的四梁,那时的政治还未有“八柱”的概念,直到二千多年后的民国,也还仍然在“四维”的水准上。难道不是吗?那场由政府亲自督导的轰轰烈烈的国民新生活运动,不就是把这老态龙钟的“四维”又重新拿出来,作为“国民道德”和“国民知识”的双重储备来训练吗?

民国政府,用“礼义廉耻”为走进民国的传统臣民洗心革面,让他们改头换面,转变成国民。“国民”是什么呢?昨天是天子的臣民,今天在民国的天下里做着“国民”,其实就是国家之民。“民”头上的天换了,由天子换作了“国家”,而“民”还是那个“民”,由皇帝的臣民转向国家的臣民。民是旧的,可蒋公手下的特派员、典狱长所代表的政府是全新的国民政府,一个全新的国家政府,以道德兼做知识的营养,给它刚刚成年即做了20年左右的国民加餐,加的还是“礼义廉耻”。

不是“礼义廉耻”不好,明明是一个人内修的自律功夫,宋人朱熹早就说过要“慎独”,可这套功夫一旦成为国家的标榜,去做给外人看,做给友邦记者看,看好了,还有物质奖励,引起了争心,就变味了。操作层面上这是政治贿赂道德,道德也就不道德了。所谓道德一到政治功利层面就土崩瓦解,政治会把一切手段都异化为眼前的目的,尤其是体制化的操作逻辑,演绎下来的必定是徒增荒诞。国民党的国民政府,就这样为前清王朝做了很好的注脚。

轰轰烈烈的举国新生活运动,被编剧缩影到一个小地方的监狱里展开,场景充满了“违和感”。原本是一个最无礼义廉耻的化外之地,但凡进来的,都是缺失“四维”支撑的肉体,但偏偏这里就如同民国“廉洁政府”一样,也潜在着干系党国存亡的密码。二楼铁窗的墙上为这四个字预留好了空间,字体由远及近,由舞台里面向外呈放射状逐渐放大,接近池座一端是最大一个字,却空空如黑洞,礼义廉无“耻”。看样子,“耻”字掉了。没有“耻”,“礼义廉”都是空谈,那法政学堂毕业的典狱长,一看就急了,赶紧补上。他并不是真为无“耻”急,而是为万一评不上“模范监狱”而焦虑,那可关系到进进出出的银子。而新生活运动连监狱都有了礼义廉耻,还愁监狱外的旧人不成为知“礼义廉耻”的新国民?这是上峰要的结果。

其实,开演是从“补”上“耻”字开始的,一个大“耻”字,把那黑洞补上了,“礼义廉耻”四个字圆满了,接下来层层甩出的包袱,却让你惊愕这无“耻”的渊薮有多深。那个开始都有些让你犯困的看守长,在编剧颇有福尔摩斯笔法的推进中,一点点打开你的眼睛,撑开你的嘴巴,甚至令你脊背发冷,让你必须正视且不可小觑看守长这一角色。一个狱头从对典狱长、假特派员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到完全掌控大局,一个小角色从舞台的黑暗处一点点走到前台。那个喝洋墨水的海归肩负国民政府特派员要职,对于“礼义廉耻”之要义,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却被他以越狱共党的名义枪杀,封上了他的舌头;那个法政学堂毕业的典狱长不得不成为任他摆弄的棋子,因为他熟悉从前清他爷爷辈儿留下来的监狱里的潜规则;还有那个沉着老道、不吐露一丝来历的江湖骗子假特派员,都死在他手里,而且死得如此悲摧难看,成了一个吸毒鬼的替死鬼。荒诞!

就是这么一个最底层的小吏,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寸丁之地,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想起历代的吏治改革,皆以失败而告终,似乎这“小鬼”道出了其中的奥妙,他说,管你前清的天下,还是民国老蒋的天下,我的天就是监狱这么大,规矩是前清我爷爷辈留下来的,是师傅带徒弟一样言传身教的潜规则。这就是说,管你洋墨水口吐锦绣,我这吏就是以吏为师;管你新生活运动是什么,你那四个字不过是挂在窗户上的帘子,背后还是我们的老规矩。

话剧艺术是语言的艺术,语词具有强大的暗示力,看你接收是那一层信息。编剧赋予这个看守长的语言张力,让我想到了“阴法阳儒”的传统政治结构。儒家的礼义廉耻是大政治的堂皇冠冕,阴到具体而微的底下政治,则是法家的无耻吏治。看守长对犯人的“小政治”、对真特派员的果断辣手,以及逼迫典狱长在艰难抉择中做了他的枪手,被他彻底拉下水,成为共渡的同船人等等,不是他的智商有多高,而是这两千年的吏治遗传基因的作祟,并早已沉淀为他文化血液里的本能。那位深信自己是出道高手的江湖骗子,与满身活跃着法家阴鸷本能的赌徒赌命,必输无疑。

编剧给了那看守长太多的承载,不是编剧手狠,事实是这个小吏身上就有如此沉重的历史分量,暗示了新生活运动的底盘仍然是前清留下的传统轨迹,负载着巨大的辎重,每一个小吏的一片天,如繁星忽闪明灭,黑暗里你无法与它们较劲,无论洋的、土的、土洋结合的,任何改革都会在它们乾坤大挪移的“软实力”中败下阵来,你可以挂“礼义廉耻”的牌坊,但你不能动他只有在无“耻”中才能获得的利益以及存在感,他绝不会成为你设计的懂得礼义廉耻的、干干净净的、洁身自好的新国民,他的基因里没有这种生活记忆,他和他的牢犯们只有潜规则的生活训练,这就是他们的底盘,是他们的阴法阳儒,你要动真的,堵了他的财路,你就得死。底盘的政治是利益和利害的重组,政治理想主义则须高高在上。

群众式的幽默是荒诞的好兄弟。他们是群众,是一场戏里真正的群众,有着各自角色的群众,扮演着底层的各色人生。在现实生活中,他和她也许认命,但在牢狱里,他和她却又那么而且必须不甘心,因为他和她已经没有退路啦,这里是他和她的人生死角,他和她必须是自己的主角,在看守长的潜规则里,学会演好自己的戏份儿,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进入比较慢,也许是导演故意给刚进场的兴奋以入定的启动模式。灯光诡异,犯人群众懒散、迟笨,为争取“模范监狱”打扫除。这是本场话剧的开场白,不能不说,这可不是抓眼球或吸引注意力的好办法,可监狱里的主角原本就是犯人呀,你不让他们出场,那还是监狱吗?他们无精打采,因为监狱就是磨损他们的精神、洗黑他们的色彩的地方。“礼义廉耻”早已是他们的过去时喽,礼义廉无“耻”是他们的现在时,“模范监狱”则是他们的未来希望,是新生活运动恩赐给他们立功的机会。现实的荒诞如粗粝的沙尘暴,早已磨蚀了他们道德记忆中的“礼义廉耻”,但他们又要做出“礼义廉耻”的样子。于是,那个左右不分的车祸肇事者、奸诈的诈骗犯、油滑的盗窃犯、死缠烂打的妓女、凶恶的抢劫犯大哥,争先表态,以语序混乱,失去逻辑能力的言词表达,反而解构了礼义廉耻。荒诞中幽默叠生,无奈,假特派员请出真特派员来教化他们。真特派员就是真特派员,他背诵礼义廉耻之娴熟,直如教科书之教条,连左右不分的犯人都能分辨出他是新生活运动的真特派员了,可面对他的宣教,他和她依旧冥顽不灵,然而学生妹的出现,似乎开始融化他和她内心的冰点,剧情却急转了。

当真特派员引出学生妹时,我们恍然真特派员的微服私访是卓有成效的,以及被偷光衣服和所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是否一场阴谋?而且这阴谋是否与那位假特派员有关?当然编剧和导演却不急关照你那被吊起的福尔摩斯之瘾,而是继续淡定地讲述学生妹的身世、卖唱时因唱了一曲“我的家在松花江上”而被抓了进来的原由、然后她将被买给本地商会会长做小妾!这人口贩子,激怒了海归真特派员,这,这……还是党国的“模范监狱”?他必须揭发并将严惩。他以为他是党国要员,没用,这里是“监狱”,是新生活运动都动不了的“底盘”,是黑社会,所以他必须死。你是留洋回来的,是南京方面的特派员,又怎样?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其实真特派员不仅了然这所监狱背后纳贿行贿以及贩卖人口等无“耻”的勾当,而且他还想对此要做点什么。看守长已经嗅到这个洋学生真特派员的异味,所以他像饿虎扑食一样突然扣动扳机。然后,他的镇定让我们看到了他背后的“靠山”,那靠山就是谁也说不清的一面“橡皮墙”,墙里隐约着一股势力。于是,他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说你嫖娼你就不是洗脚,说你是共党越狱你死无对证。其实不是他说,而是枪说,是法家的“势”在说。整个监狱就他有枪有势,典狱长一介书生倒像一个儒家门帘。

他这么一说,那些牢犯们的语言与行为顿时清晰而且天衣无缝,这是他们多么熟悉的行当,他们每一个人都极具天赋地编造着他们“亲见共党越狱”的情形。对于新生活运动的“花头”,他们不懂,但做假证他们深谙。当他们欢天喜地的串谋之后,再回过头,看看地上躺着的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忽然有些不适感,一群教化不了的榆木脑袋,在荒诞至极中人性有了一点朦胧。以典狱长为首,向看守长请求,不要拖出去,还是给死者一点尊严,把他抬下去吧。抬下时,真特派员的胸口上,放了两朵小绢花。

任何艺术形式,都不可能承担得太多,话剧是说话的艺术,因此首先语言要精彩,但话剧不是演讲,也不是诗朗诵,更不是相声;是“剧”,还要有剧情的悬念,故事的跌宕起伏。观之,有语言的享受,会心的微笑或流泪,以及良久的回味。这是话剧的基本要素,也是话剧的传统。近年,带有实验性的先锋话剧峰起,将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关于“人”的命题带入,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带给个体的关于“意义”的人类性思考,话剧舞台上也呈现了同一焦虑,于是,面对问题的思考,如同等待“戈多”,没有答案。

人类是会思想的动物!不思想,毋宁死!那颗大脑就是要不断地思想下去,回答所思想的问题。可荒诞的是,思想的对象总是针对一个“过去时的答案”,而且思想就是要破解那个答案,思想的目的就是解构答案。也许是循环往复,也许是由低级到高级,终极于思想,终结于思想,永远没有答案。意义就是思想本身!也是先锋话剧的试验意义!

《模范监狱》与先锋性的实验话剧不同,它的思想面对的是历史老话题,中国人顽强的历史基因记忆,带着历史的积重。不过,编剧把这份沉重给了看守长,编剧的思想集中在看守长这个历史包袱上,让这个在当下和未来最没有意义的存在,在舞台上的戏份儿最有“意思”,隐隐约约《茶馆》的风格传统,让典狱长、看守长、骗子特派员、犯人,这些不同层面的小人物身上,承载的是历史的性格,不再博得观众的同情,而是思考的沉重。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由中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