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3个海员被困在潜艇的船尾，又冷又饿，士气低沉的时候，一位胖胖的海员用仿佛讲童话书的语调讲起了“小北极熊”的故事。小北极熊问妈妈：我是北极熊么？妈妈说，当然是。为什么？因为你的妈妈是北极熊。小北极熊还是不大满意答案。他又去问爸爸：我是北极熊么？爸爸说，当然是。为什么？因为你的爸爸是北极熊。噢。胖胖的海员拉长了语调，冷得快昏睡过去的船员都醒了：“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北极熊，所以我也是北极熊……”最后那个熊字拖得很长。“那为什么我还那么冷呢？”胖子身边的一个年轻海员迫不及待地插话，沉闷的舱内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因为每个人都很冷——在巴伦支海下，一艘因为爆炸而失去了所有动力的核潜艇的残骸里，温度只有几度。

小北极熊的故事，是丹麦导演托马斯·温特伯格的新片《库尔斯克》里的一个桥段。电影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2000年8月12日，库尔斯克号核潜艇在巴伦支海参加俄罗斯北海舰队演习时发生事故，潜艇前部爆炸，118名艇员大部分在爆炸中丧生，不过有至少有23人幸存，挤在后舱第九号舱等待救援。

小北极熊之问，也可以引申为俄罗斯转型之问。俄罗斯近代有北极熊的绰号。2000年的俄罗斯恰恰是苏联解体之后生出来的“小北极熊”。经济在休克疗法之后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俄罗斯军人已经开始想要恢复到苏联强大时的荣光，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海军第一次整个舰队倾巢出动的北海舰队大演习，库尔斯克号是当年世界上最大的战术核潜艇之一，是俄罗斯第四代巡航导弹核潜艇，拥有2座核反应堆，装备有24枚远程反舰导弹。军事演习竟然以库尔斯克号这艘被俄罗斯人誉为技术的骄傲的核潜艇发生事故而半路夭折，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诺大的巴伦支海上，北海舰队第一次集结，竟然是围着海面打转转清查100多米的水深处到底有没有海员生还。

潜艇片是好莱坞电影经久不衰的品类，从描述美苏争霸的潜艇大战，到二战时盟军舰艇与德军海狼的激战，都是好莱坞常见的镜头：“升潜望镜”，发射鱼雷，命中目标之后快速下潜，海绵舰只声纳搜寻，潜艇保持静默，只听见深水炸弹在身边爆炸的声音。《库尔斯克》里没有这样的镜头。

救援则是另一类大片的叙事，智利33名矿工被困69天被营救的故事，已经被搬上大银幕，泰国小足球队队员被洪水困在洞穴最终获救的故事，估计也很快会被人用电影讲述。库尔斯克号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戏路？

电影的镜头语言描述了库尔斯克号上的幸存者等待救援的欣喜与失落。他们没有智利矿工或者泰国球员的幸运，他们没有办法和亲人有哪怕一句的沟通，他们更无从获得任何来自海上的消息。但是每一次救援潜艇与舱壁对接的碰撞声，都让他们无比兴奋，每一次小潜艇离开，也让他们沮丧莫名。

但是北海舰队的救援潜艇尝试了很多次与核潜艇对接都不成功。潜艇对接的项圈按道理上说是应该每年更换一次，可是救援艇上的项圈是陈年老货了，苏联解体之后经费短缺，已经没有谁还能记起来定时更换零部件。救援潜艇常常是刚刚对准，就电池不足。每次上浮之后电池充电都至少需要12小时，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救援时间。为什么没有备用电池？因为这是唯一的一艘救援潜艇，俄罗斯海军的另外两台都卖给了旅游公司，用来载着客人潜水去看泰坦尼克号的残骸。海军出售救援潜艇，靠做深海旅游赚钱，这恐怕也是经济转型期的非常之举吧。

不过九号舱幸存的海员们很了不起，尤其是负责潜艇核发动机的船员，他们及时关闭了发动机，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发动机没有及时关闭，海水灌入的后果就是下一个切尔诺贝利。对他们而言，切尔诺贝利的惨痛教训，是一定要避免的，哪怕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他们没有做到，而只顾自己逃生，那潜在的核辐射对整个北海乃至整个附近海域的鱼类，都将是巨大的灾难。

当然，关闭了发动机，就意味着他们存活的唯一希望是等待救援。幸存者一直都没有放弃信心，因为他们知道偌大的北海舰队，苏联解体之后最大的舰队群，就在他们头顶的海面上。他们也笃信，在波涛凶险的大海上，海员是一定会救海员的，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

影片的最大看点，就是这种幸存者对救援的信心、救援久久无法突破的沮丧，以及不同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

北海舰队并不是没有救援。救援小潜艇在几天时间内尝试了九次对接，都失败了。北海舰队出事故，一直监视演习的北约很早就知道，挪威的观测站观测到巴伦支海的两次浅水地震，判断出是俄罗斯的核潜艇上发生了爆炸。英国和挪威的救援队因此就在近旁待命。

北海舰队的指挥官在知道自己的技术和装备已经没有成功救援的希望之后，经历了痛苦的煎熬，决定抗命向俄罗斯的假想敌北约寻求解救艇员的支援。但是他被临时替换了。显然北海舰队的高层仍然觉得自己能处理好这场危机。高层认为，库尔斯克号作为俄罗斯最先进的潜艇，不能留给北约任何搜集情报的机会。甚至，你可以揣测，他们希望坚持潜艇是因为误撞——甚至是与监视北海舰队的北约潜艇碰撞——之后沉没的，这样就会为海员的牺牲增加一层光环，也为他们的无能和装备的破败，找到遮掩的理由。他们当时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导致潜艇沉没的原因竟然是一枚老式鱼雷因为设计和制造的缺陷，在气温过高之后爆炸，而爆炸引发的火灾又导致了连锁反应，造成相隔不久之后鱼雷舱一次大得多的爆炸。

值得用23名幸存者的生命去为国家转型期的投资不足、技术落后、长久失修，凡此种种的问题遮羞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了。在残存的第九舱，电池用完了，抽水泵停了，水面距离舱顶只剩下两张行军床的高度，舱室里也只剩下水面飘着的几根荧光棒映射出一点光芒，幸存者都裹着毯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这时候，胖胖的海员突然又打起了精神，翻箱倒柜找出各种食品罐头，“起床了，吃早饭了。”他把所有人都叫醒起来。死气沉沉的气氛陡然一变，不知哪里又找出几瓶伏特加。“我还没准备好死呢！”胖子叫嚷着，海员们又都兴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