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文
10月28日,著名美国情景喜剧《老友记》(Friends)里钱德勒的扮演者马修·派瑞(MatthewPerry)意外去世,享年54岁,引发一代人的纪念和惋惜。
《老友记》可谓一代神剧,是为数不多从导演到编剧再到制片人从一开始就看好的美剧,靓男俊女、“纽飘”的都市生活、友情与爱情交织在一起的感情纠葛,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搞笑场景——钱德勒可谓贯穿全场的笑话制造者——营造出无法抵挡的青春片段和记忆。此剧也让六位“老友”一夜成名。尽管他们的人生轨迹在2004年《老友记》谢幕之后各有不同,但派瑞的早逝依然令人嘘唏。
一年前,派瑞出版了自传《Friends,Lovers,andtheBigTerribleThing》(《朋友、情人,以及那又大又讨厌的东西》),对困扰自己生活三十年的酗酒和阿片类药物上瘾问题直言不讳。自传的标题中“又大又讨厌的东西”指的就是上瘾,尤指他在2019年一次阿片类毒品过量后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14天的昏迷,长达半年的康复,持续的上瘾,总而言之生活一团糟。他在自传中有一段这么说:下面的文字几乎是“传记”(Biography),而不是自传(Memoir)了。两者区别,除了是否是传主自己写作之外,另一个区别则是在出版时,前者传主已经死了,后者还活着。颇有一语成谶的味道。
从《老友记》被定格成钱德勒,到自传中屡败屡战的瘾君子,还有那不时跃出纸面的青葱岁月,构成了这位曾经红得发紫的明星的人生三幕剧。
第一幕:爱情,或者说
总也无法“结成正果”的爱情
在《老友记》里,钱德勒从一个朋友中的开心果变成了人见人爱的好男人,找到真爱,也领养了自己的孩子。现实生活中的派瑞则是孑然一身,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空守着大宅子。读派瑞的自传,能感受到他难以释怀的压抑和愤懑,与老友记中钱德勒的生活几乎完全相背。只有当他回忆起曾经的爱情时,才有青春的活力。
1995年,就在《老友记》开播了一年大红大紫之后,派瑞开启了一段爱情,影星与影星的爱情,更确切的说是小电视影星与大银幕影星之间的爱情。茱莉亚·罗伯茨被邀请在《老友记》第二季中客串角色,她只有一个要求,要与钱德勒演对手戏。
派瑞受宠若惊,该如何表达这种复杂的情愫?据说《老友记》的那帮写手都帮了忙。在情景喜剧中,一个十几个人组成的编剧团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写段子,和主演不断磨合,在彩排的时候还会不断更新内容和包袱。罗伯茨向钱德勒抛出绣球,怎么接,当然也需要群策群力。
最终,派瑞送出了三打红玫瑰和一张卡,上面写道:“比你能客串《老友记》更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就是我终于有理由给你送花了。”多巧妙!
罗伯茨当时在欧洲拍戏,派瑞就与她开启了一场爱情传真长跑。当时是1995年,互联网刚刚兴起,电子邮件远不普及,派瑞与罗伯茨从未谋面,打电话显得唐突,文字表达起来要委婉也耐读得多。
派瑞在自传里将这段感情写得特别有画面感:一个经常在外面玩到深夜的人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常常不到十点钟就跑回家,为的就是守在传真机前面。当传真机闪烁起来,吱吱呀呀吐出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就会欣喜若狂,常常捧着传真读上四五遍。
年轻人的爱情就是如此缠绵。1995到1996年,罗伯茨成为派瑞的女友,俩人一起在墨西哥度过新年,罗伯茨一月初拍了在《老友记》里客串的剧集,银幕上与钱德勒擦出的火花惊人。
2001年,罗伯茨因为《永不妥协》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星光灿烂,派瑞却在戒毒所里黯然打开电视,看奥斯卡的直播。那一年罗伯茨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派瑞看着屏幕上的前女友,跟身边的人说,“我会把你争取回来的”,彻夜未眠。
罗伯茨只是派瑞人生错过的许多之一。他无法坚持长久的爱情,因为他有酗酒的毛病,还很早就成为阿片类药物上瘾的受害者,可以说他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浪费在了戒除上瘾屡败屡战的痛苦之中。
第二幕:上瘾
很多人是在治疗普通疾病,比如工伤后的疼痛,遵医嘱服用了阿片类止疼药,然后逐渐上瘾的。派瑞也是如此。1996年在一次电影拍摄的间歇,他在湖上开摩托艇出事故,脖子扭伤,医生给他开了几篇阿片类止疼药。从此,他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阿片类药物上瘾问题已经成为全美最聚焦的社会问题之一,大量书籍、电视剧和电影做了深入的探讨。其中最重要的一本是《疼痛帝国》(EmpireofPain),把奥施康定(OxyContin)这一阿片类药物背后的制造商普渡制药如何为了牟利而不择手段描述得入木三分。
什么是阿片类药物?简单说就是含有鸦片的用于止疼的药物,比如吗啡。通常只会给非常疼痛的人止疼使用,如癌症晚期患者。普渡的做法很简单,把一份专业期刊的读者来信包装成正规的医学研究。在信中,一位专家说自己在医院里调研发现,给晚期癌症患者服用阿片类止疼剂的上瘾比例很低。普度用以广为宣传阿片类止疼药不会上瘾,并获得FDA的批准,推荐在更多场景中作为普通处方止疼药使用。之后普渡制药就雇佣大量医药代表向全美各种医生推销,组织“疼痛研讨会”,把疼痛作为一种病来医治,结果销量暴增。
派瑞记得第一次吃阿片类药品的感受:“服下药,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从此以后我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东西。”从一颗药、两颗药、五颗药、十颗药到一天55片药,很快派瑞对阿片类药物的上瘾就难以控制。找药成了他的全职工作,一开始还可以从多位医生那里开到处方,后来就只能从街头毒贩手里去买了。
按照派瑞的说法,上瘾就好像是一个小丑,它只想整个世界变得一团糟。派瑞的世界真得被搅动地一团糟。在拍摄《老友记》的十年里,他的体重最轻时128磅,最重时225磅。身体消瘦,因为阿片类药物上瘾;体重飙升,因为酗酒过度。
派瑞一生有60多次戒毒的经历。即使在拍《老友记》的十年里,他也是几进几出戒毒所。他坦言,自己根本不记得第四季到第六季《老友记》都拍了啥,整个十年,只有第九季他是完全清醒戒毒戒酒的,也只有第九季他的演艺最佳,并获得了艾美奖的提名。
派瑞的人生经历让我们更清晰地了解了阿片类药物上瘾危机影响之深远。任何人都很难抵挡上瘾,而医药企业在明知上瘾危害还大规模向普通病人推广阿片类止疼药,赚取黑心钱,放任处方药在黑市上被毒贩子倒买倒卖,每年导致上万人因为吸食过量而死亡,更有几十万像派瑞这样的人困于上瘾而难以自拔,工作和生活因此被毁。
当然,派瑞在上瘾过程中无法自拔也有他自己性格的原因。一个成功的喜剧演员总有他悲剧的一面,这就引出了派瑞人生的第三幕——出道即巅峰。
第三幕:出道即巅峰
《老友记》中的六位主演几乎是出道就巅峰。1994年夏天,《老友记》第一季拍完,从剧组到导演再到制片方NBC都清楚这是一款爆款的剧集——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老友记》在1994年秋天首秀之后表现不俗,第一周就进入美剧前20排行榜,几周之后挺进前十,然后进入前五,并且在随后的几季中持续保持周榜前五的地位,创造了美剧的奇迹。那是一个互联网和手机没有普及,更没有流媒体的时代。大多数人的夜生活围绕着晚上播放什么剧集而安排,《老友记》被安排在周四晚上八点半的黄金档,经常创造首播5000万人观看的记录。
钱德勒的角色在剧集一开始被设定为“别人生活的观察者”,就好像李尔王中的出言无忌的傻子,在别人都闭口不言的时候说出真相。但派瑞实在是有说笑话的天赋,往往一句话就引爆全场。
如果没有家境的影响,父母早早离异,他总是希望赢得母亲的关注,派瑞也不可能练就说笑话的天赋。在自传中他坦言,获得注意力就好像赢得圣诞树一样。只要家里空气紧张,或者自己想要赢得别人的注意力,他就得说笑话,而这也帮助他练就了本领,一句话逗人笑,逗爆全场的本领。
一位德国哲人说过,“我每次开口说话,讨论的都是我自己”。换句话说,言语是一种自我的投射。《老友记》中的钱德勒,表面上是最会讲笑话的人,实际上却是将真正的苦痛藏得很深的人。“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能讲笑话,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讨论任何真实的事情了”,这是钱德勒的人物造型,派瑞塑造了钱德勒,钱德勒也定型了派瑞。
当然,年轻人很难抗拒金钱和名望的吸引力。成名意味着大把的财富。《老友记》十季的长跑,六位主演在不同时期都拥有自己的高光时刻,原本可以因为自己的大红大紫来争取更高的片酬。但从第三季开始,六人就决定同进退,同工同酬,一起谈薪水。随着剧集的火爆,老友记成为美剧历史上最大的吸金石,六人的薪酬也水涨船高。在第九季中,每人拍一集的薪酬超过了100万美元。
因为《老友记》出名,派瑞会接到很多拍电影的邀约,可是在金钱游戏人生苦短中,他也一度不再专心演戏。对名声正旺的他而言,研读剧本好像是回到学校一般。几十年后,当派瑞也开始自己写剧本,找年轻演员拍戏,他才真正理解了名气的腐蚀性,要让年轻演员对剧本产生反应比拔牙还难。《老友记》的第九季是派瑞的高光时刻,不仅因为这一季他彻底摆脱了酒精和阿片类药品的影响,他的演技也有了实质的提升。他理解到在演戏中,学会倾听有时候比能说会道更重要。派瑞学会了倾听,而不是站在那里,等着轮到自己开腔。“了解更多,说的更少”成了他新的座右铭。
如果他能持续清醒下去,以他的聪明才智,未来可期。
很可惜,在第十季大结局压轴戏的晚上,老友记的所有人都为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唏嘘,唯独派瑞饰演的的钱德勒略显木然,似乎有些无动于衷。派瑞说他在片场从来不会嗑药,但药劲过后的麻木仍然会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把的人生机会也因为这种麻木而被浪费。
但观众们仍能记住派瑞在大结局末尾的神光一现。
十年相伴在一起的公寓被清空,一群人恋恋不舍,略显木然的钱德勒推着婴儿车跟在众人身后,“有没有时间再一起喝杯咖啡?”瑞秋突然问道。“当然。”钱德勒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去哪儿?”最后一句几乎神来之笔。十年了,老友们喝咖啡还会去别的地方么?“情景喜剧,好像每周都在演一场独幕剧”,派瑞在自传中写道。《土拨鼠之日》是派瑞最喜欢的电影,如果生活也像是老友记那样不断重复的独幕剧,相信他一定会特别开心。
只可惜在他生活中重复最多的并不是每周的灵光一现,而是永远走不出的戒瘾之路。
(作者为《经济学人·商论》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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