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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14
雷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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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

雷颐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leiyi5684@vip.sina.com

无论是出于策略考虑,还是由知识结构决定,总之,康有为是以“托古改制”这一中国历代改革者最常用的方式登上近代中国的思想政治舞台的。他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学》,以鬼斧神工之法颠覆了几千年来的孔子和儒学形象,再造了一个“改革”的孔子和儒学,为自己的改革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与合法性。

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时,正是康构建他的儒学时期,梁对乃师的再造儒学大为折服,随后就参与了《新学伪经考》等书的编写工作。维新运动开始之后,梁启超更是依老师康有为之说,积极主张奉孔子为“教主”、“圣人”,主张立儒学为国教,以此作为变法的最重要理论根据。在著名的《变法通议》一文中,他将“保教”与“保国”和“保种”并列为变法的目的。他的《西学书目表后序》,则明确要求将孔子奉为教主,强调通过读经,大力宣扬“孔教之至善,六经之致用”,同时声明这并非因为自己信孔尊孔而“自袒其教之言也”。在给康的信中,他甚至认为此时创立、传播“孔教”比维新运动还重要,坦承“弟子自思所学未足,大有入山数年”钻研孔教之志。因此,他对在民间设立孔庙、举行祭孔活动也非常支持,在1896年底,他曾给驻美公使伍廷芳写信,建议仿照西方宗教仪式,在美洲的海外华人中劝设孔庙,定期礼拜。

维新变法失败,梁启超被迫流亡日本。这时,他大量接触到西方的新思想新观念,其思想进入到另一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质”为之改变。他脱离了维新时期以“托古改制”宣扬改革的中国传统话语,而更多地以西学词汇、观念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而同样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此时仍坚持“托古改制”理念,并在海外更为积极地进行以孔子为国教的保教活动。对此,梁渐生歧意,终于在1902年发表了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公开反对保教、反对立儒学为 “国教”,与乃师大唱反调。开篇他即声明:“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

他承认,自己曾是保教大旗下之“一小卒徒也”,但现在之所以反对,首先因为“教非人力所能保”。他认为,各种宗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竞争发展。其次,他认为儒学的本质并非宗教,而持保教论者现在也处处模仿佛教、基督教,主张“设教会,立教堂,定礼拜之仪式,著信仰之规条”。姑且不论这种主张能否成功,即使能成功,也是对孔子的诬蔑,因为孔子并未像耶稣那样自称是上帝之子,也未如“佛之自称统属天龙”,“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师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他批评保教的根本失误,在于根本不知宗教为何物,误解了宗教的概念,最后“则所保者必非孔教矣”。

第三,他承认主张保教者有抵制基督教在中国传播、抵制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良苦用心,但他明确说道:“耶教之入中国也有两目的:一曰真传教者,二曰各国政府利用之以侵我权利者。中国人之入耶教也亦有两种类:一曰真信教者,二曰利用外国教士以抗官吏武断乡曲者。”但真传教、真信教者,对中国并无害处,而基督教之所长,“又安可诬也”。“吾中国汪汪若千顷之波”,不但有本土的道教,而且对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都能容纳,何必于基督教独不能容呢?

而后,他详细论述了政教分离、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等问题。他提醒说,保教论者自以为高人一等,“而不知与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也”。不知其师康有为读到此句时作何感想。梁氏还以欧洲历史上血流成河的几百年宗教战争,说明政教不分的可怕结果。正是巨大的灾难,使欧洲各国开始政教分离。他还特别强调,“自由之理:凡一人之言论、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不得干涉之。我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无损于人者也,故他人与政府皆不得干预。”因此,社会才大大进步。如果将儒学立为国教,中国将“教争”立起。他告诫说,“保教”的最大危害是“束缚国民思想”,因为“文明之所以进,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总因也”。他认为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但自汉武帝以后,儒学却成为束缚思想自由的绳索,使思想渐渐窒息。

面对各种几乎是势不可挡的“新学”,当时的保教论者也有人力论可以用现在的新学说、新理论重新解释孔子,对此,梁启超也大不以为然:“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但这其实是“重诬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他认为,孔子所见或有与今日新学理暗合之处,然若一定要将二者一一比附纳入,这种思维的实质还是因真理与孔子暗合才接受,“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而对那些不能与孔子暗合的学理,“则将明知为铁案不易之真理”,也不敢接受、遵从,因为其结果是阻碍真理在国人中的传播。因此,他颇为激动地写道:“故吾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灿烂之世界,罗列中外古今之学术,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弃之,斯宁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然则以此术保教者,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可断言也!”如果去掉过于尖刻的“舞文贱儒”四字,此番评析,对百年后的“新儒家”却也完全适用,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君不见,时下祭孔、拜孔、尊孔之风正盛,更不乏以和谐、环保、自由、民主、法制、公平、正义、人权、市场经济……一切现代价值来诠释、比附儒学,论证所有这些价值观念儒学早就有之,想以此使儒学“返本开新”的新儒学者。若起梁氏于地下,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会果决地做出“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的断言罢。

最后,他再次强调:“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论之最大目的也。”承认“区区小子,昔也为保教党之骁将,今也为保教党之大敌”。因为“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吾又知孔子之爱真理,先辈、故人之爱国家、爱自由,更有甚于吾者也。吾以是自信,吾以是忏悔。为二千年来翻案,吾所不惜;与四万万人挑战,吾所不惧。吾以是报孔子之恩我,吾以是报群教主之恩我,吾以是报我国民之恩我。”

为此,梁启超专门给老师康有为写信,反复陈说自己反对保教的理由,甚至批评老师在海外筹款建筑孔庙、祭孔祀天活动对本党并无益处,“徒为虚文浪费金钱而已”,还批评花20万捐资在新加坡建一孔庙实在可惜,不如兴办学校和其他公益事业。读史观今,现在许多地方不是依然校舍破旧、各项公益事业落后,但政府却一直在花巨资造神建庙么?近日,更有政府要花300亿元在孔孟家乡建“文化标志城”。我们是应赞叹梁氏的高瞻远瞩,百年前的批评竟然还如此具有“当代性”,还是应为此种传统的特别深厚而遗憾?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不啻是梁启超的“谢本师”,文章一出,康梁虽然私谊仍在,但学术思想已明确分为两途。对梁氏来说,爱老师,但更要爱真理;爱孔子,但更要反对将思想定于一尊、反对任何限制人们思想自由的“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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