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1)
崔卫平
11:08
201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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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在那本 《少年维特的烦恼》中,描写过这样一种心灵的生成和生长:“……它们向我揭示了大自然内在的、炽烈而神圣的生命之谜。这一切的一切,我全包括在自己温暖的心里,看到自己像变成了神似的充实,辽阔无边的世界的种种美姿也活跃在我的心灵中,赋予一切以生机。环抱着我的是巍峨的群山,我脚边躺着道道幽谷,一挂挂瀑布飞泻而下,一条条小溪流水潺潺,树木和深山里的百鸟声喧,这种秘不可知的力量,我目睹它们在大地的怀抱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

这个描述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人的内心与周围环境之间,是一种互相映照、互相生发的关系。人是有柔性的,他/她的心灵是会生长的。歌德还发明了一对很有意义的概念:“小宇宙”与“大宇宙”。他把个人比作小宇宙,这个世界是一个大宇宙;前者像一面镜子,映射着后者,并因此而自我敞开。这个大宇宙有多么辽阔,我们的小宇宙就有多宽广;这个大宇宙有多么丰富多彩,我们的小宇宙就有多么斑斓多姿;这个大宇宙有多么深邃,我们的小宇宙就有多么富有奥秘。

费尔巴哈当年论述 “感觉的解放”,受到青年马克思的激赏。在费尔巴哈看来,那些从自己身上不断涌现出来的活性感受,“是一个可以用我们的鲜血做图章来担保的真理”。这可以看作在专制条件下,“人的解放”的另类宣言,它标志着某个重心的转移:不再是教会的权威,不再是教会的陈词滥调,一个人需要将力量放到他自己身上来,人自己身上正在出现的东西,可以视作知识和真理的重要来源。

事情原来并不是我们平时感觉的那么糟糕。如果我们拉开一定的距离,不——需要足够的距离,能够站到某个“外面”来,不去计较那些得失,不去细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进项和损失,采取一种比较超然的眼光,将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你会发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其他任何事情所不能取代的。能够体验自己的自由自主,能够争取自己的自由自主,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还有比这个更加美好的吗?

这其实是毕加索说的话——“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

你是你自己的起点也是这个世界的起点

所谓“现代性”,包含着这样一个最为重要的起点——自我引导并非他人引导,即需要自己营造生命的意义,而不是由其他权威来代替。这句话看似简单,然而它的含义,只有到一定时刻,人们才能体会得到。我相信,即使有人为此写过大部头著作,但是在生活中,这个人实际上总是在信奉他人引导的原则,而绝不让自己做主。

在西方,它产生于这样的环境:当时最为显赫的教会,不仅是世俗权威,掌握着最大的世俗财富、资源和权力,而且还是所处社会的精神权威,在道理上你也不可以与他们争论。于是,“拿开教会之手”,冲破教会的藩篱,让个人发挥自己的头脑,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获得真理与真相,便揭开历史新的一幕。

“拿开教会之手”,意味由此开始一场“裸奔”,即运用自己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运用自己的嗅觉去辨别这个世界,运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这个世界,运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这个世界,以及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评判这个世界。我喜欢的一位德国作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里希·伯尔说:“谁有眼睛,看得见东西,就请看吧。”

在我们目睹了那样多的灾难、不幸之后,在我们经历了那样多的哀痛、悲伤之后,谈论了那样多的不公、不义之后,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力量?到什么地方去寻找我们的起点和道路?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转动地球”。那么,在眼下,这个起点非常有可能——那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正是需要自我引导,而非永远期待他人。就像国际歌里唱的,“从来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我们尝试过很多事情,但很少尝试将自己当作自身的起点,也当作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起点。这也许就是王小波为什么如此受人欢迎的原因。这家伙在1978年给李银河的情书中,就这样写道:“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这是他当时所发现的新大陆,自己的大陆。我们每个人自己,可能正是这样一片有待开垦的新大陆。

而能够这样去做的前提是,你要信任你自己,你要在自己身上安顿下来,发现人也可以活在自己身上,依赖自己,从自身汲取力量。你不能因为痛恨这个环境而痛恨自己,你不能因为别人否定你,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否定自己;你也不能因为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更多吸纳和肯定,于是就自我排斥、自我贬低。你不能因为每日看到的不幸新闻,而陷入各种叫不出名称来的自我破坏的情绪当中。

你不必感到重要的事情正在你身外发生,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你越来越远。由于某些原因,你不能到场,而在你身后那件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对于你来说,没有比你存在于这儿更加重要的事情了,没有比你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更加重要的了。你无须将自己嫁接在别人身上,寄生于别人篱下,从别人那里寻找起点和力量。你原来也是有力量的,你是你自己的起点,也是这个世界的有力起点之一。

不要恐惧自己身上的力量突然丧失了,担心哪一天自己身上的河水干枯,自己的大地枯萎,种子不能发芽,灵感不知去向。“完了,完了,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了”或者 “没有了,没有了”,“晚了,晚了”,这也是我们时代蔓延的恐惧症。怎么会呢?你的根基正是在你自己身上,你心灵中肥沃的土壤正有待开发。

不要恐惧自己的知识是如此贫乏。为什么观察你自己身上正在出现的东西,你面前的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不成为一种知识的来源?在所有的知识系统中,我最喜欢拉伯雷 《十日谈》中的那个——父亲带着儿子在世界上闲逛,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座旅馆到另外一个旅馆,从一个集市到另外一个集市。在由道貌岸然的“经院哲学家”主持的年代,人们口口相传的知识来得更加可靠和重要。

你发现没有,有时候你满怀期待地出门,结果空手而归。我们在私下掌握的真理,比在人群中能够掌握和拥有的,要多得多。难道最好的东西不是从我们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你要能够成为有力量的,除非能够给这个世界带去什么,而不是从它那里拿走什么。

于是,大作家托马斯·曼,在纳粹时期流亡于瑞士期间,为自己列了一个清单,其中包括:

“第二,让自己深入内心的沉静工作。……在动乱、政变、威胁之中,平静和坚持不懈地从事自己的创造性工作。

“第三,在没有其他路标时,自己做自己的路标。

“第四,保持勇敢与耐心。

“第五,大喊‘根基,根基’”。

借用亚里士多德 “活动”的概念——所谓“根基”,首先是自己扎根的活动,是自我扎根的行动,而不是寄生于别的力量(权威、传统、成见、社会)之中。即使是传统的东西,也要通过你的力量、你的活性而再度焕发。

爱默生谈论历史,我觉得最为称心如意。在他看来,在遥远的历史与现在的个人之间有一些秘密通道,而不是让人匍匐在地和觉得自惭形秽。历史通过自足的个人而重新获得意义:

“他应当看到它可以在自己本身内体验到整个历史。他必须坚定地坐在家里,不让那些国王与帝国欺凌他,他知道他比世界上一切地理,一切政府都伟大;他必须将普通读史的观念转移过来,从罗马、雅典与伦敦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他必须相信他是法庭,如果英国或是埃及有话说,他就审判这案件:如果它们没有话对他说,那就永远缄默吧。他必须养成与保持一种崇高的降低,有这种见地,一切事实都透露它们秘密的意义,而诗与历史是相同的。”(张爱玲译本)

我们身上的东西也许太老了,历史包袱也许太重了,我们的年轻人应该有另外一个开始:体验自己身上不断涌现的东西,体验自身是一个富矿,体验自身是一个起点、动力和源泉,没有比惠特曼表达得更为美好和充分的了。实际上,正是爱默生与惠特曼,而不是别人,成就了美国精神的叙事,谱写了新生大陆之歌。

“瓦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

粗暴,肥壮,多欲,吃着,喝着,升职者,

不是一个感伤主义者,不高高站在男人和女人的上面,或远离他们,

不谦逊也不放肆。”

“在一切人身上我看出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比我多一颗或者少一个麦粒,

我对自己的一切褒贬对于他们也同样适宜。

                                               (《自我之歌》)

“我比我自己所想像的还要巨大,美好,

我从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多的美好品质。”

            《大地之歌》(楚图南译本)

哦,假如你没有力量,这个世界上便没有力量;假如你退缩,这个世界便没有前进。当一个人体验自己,体验到自己身上的好东西,他才能体验到别人身上的好东西。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宝贝,他也能够将别人当作宝贝。

相反,他若是习惯于践踏自己,自暴自弃,那他就会倾向于践踏他人,无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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