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2)
崔卫平
11:08
201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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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身

从爱情中我们体验到自身,体验到自身无穷活力和欢快;从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奇妙感受中,我们也体验到自己,体验到自身也像是一个轰鸣不已的车间。我们于是能够直接体验自身,体验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他的根基、力量、出发点与源泉,都在他自己身上。这个世界——他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是从他自己的这一端开始,而向四面八方延展。于是,我们就掌握了一个词,叫做“人本身”。

“人本身”,其中包括“她本身”、“他本身”、“你本身”、“我本身”以及“它本身”。

当说出“人自身”这个词的时候,包含了一个动作,即转过身来,暂时中断朝向世界的目光,回望自己的身后,最终运用内在的眼睛 (innereye),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驻留在自己身上。这是一个从内部接近自己的视角,从内部来熟悉自己,稳住自己,掂量自己和托起自己。

当说出“人自身”的时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人自身”,都有他自己的人性内部,在这一点上不分贵贱。凡是在这个人身上存在的东西,在那个人身上也同样可能存在,人们原本不必为了自己的某些念头而感到羞惭,不必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为丑陋的一个人。那句古话有两种翻译: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二、凡是对人熟悉的,对我都不陌生。

一边是这个世界,一边是人们自己。对面的那个世界,的确是人们动手自己创造的,她巍峨耸立,富丽堂皇,美不胜收,但是令人感到神奇之处还在于,人们在创造这个世界的同时,还顺便带来了另一个“副产品”,那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的人性。换句话说,这个过程是双重的,在不同的轨道上平行发生。

不同在于,现实世界中来的那些成果,是可以看得见,也可以运用各种测量、计算的方法来衡量,而唯有人性的“结果”,人性的面向和平台,这个是看不见的,不仅外人不容易觉察,连这个人本身也不易察觉。它们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蕴藏、发酵,发挥强大作用却同时捉摸不定:不断形成又不断消散,不断聚集又不断分离,不断加固又不断削弱。“人心像一个深渊”,这是从比较悲观的意义上来说的,但是同样指向了那个难以捉摸的存在。

然而,我们是否因此可以不去视察我们人性的状况?不去打扫我们人性的战场?不去清点我们人性的财富?不去评估我们人性的得与失?了解以及建立我们人性的框架和底线?

难道我们不正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同样需要对其做工作的那一部分吗?难道我们只允许一种指标,经济发展的指标,再辅之以另一种指标,宁愿让人当作工具和手段的指标,将它们加起来,作为对于世界的主要知识和指南?

换个角度来说,人们所完成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它们是否有一个去向?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人本身?不是为了将人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作品塑造出来?尼采这句话最精彩:“人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马克思说过:“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在马克思之前,他的德国前辈康德所说:“人是目的”,则奠定了现代伦理学最为重要的基础:它强调人不能成为实现他人目的的手段,那样是最为不道德的。人本身就是目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所有的目的就是人本身。“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身是目的,具有价值,因此他必须同样对待每一个有理性的人的存在。”

那么,在终点上出现的,难道不应该包含在起点当中?难道人们不是应该带着人这个尺度,将它放到各项活动中去?让这个世界为了人按照符合人的样子建设起来,它是人的、为了人和通向人,而不是脱离人和背弃人?孔子说“道不远人”,这是儒家思想中最可宝贵的成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应该按照人的面貌去建设,而不是所谓“客观规律”。脱离了人的客观规律,很容易被扭曲和变成对于人的灾难。

说到底,难道最好的东西不是从人身上诞生出来?当然,弄得不好,最坏的东西也来自人自身。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尺度,同时也需要给人准备另一些尺度和限制。

拥有人自身的知识

丹尼尔·贝尔在那本《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阐述了资本主义的两个不同起点:一个是向着外部世界的无穷探索,包括科学的进军(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技术的运用(改造大自然)、海上探险以及建立殖民地。另一个起点是向着人们的内部世界无限探寻,探索 “人本身”的现实以及种种可能性——人不仅是作为改造世界的工具和途径,不仅仅是供认驱使的对象,还是这个世界的主体,因而同样可以作为认识的对象,尤其是审美的对象。

有意思的是,从同一个源泉出发,不久这两者便分道扬镳:前者产生了“实用主义的、有纪律的个人”,最为典型的是“奋勇开拓的经理”;而后者产生了“艺术家个人”,他们看上去放荡不羁,对这个世界无甚用处,只是将精力放在了“人自身”上面,以同样的精力和勇气向着人性内部进军,孜孜以求人性中的那些潜流、暗流,尤其是人的各种可能性。事情甚至走到了这一步:将人放在某种实验室的条件里,看看他会做出什么反应,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这就是实验艺术产生的土壤。实验艺术中那样一些令人费解和气闷的东西,即来源于此。一般人看不懂,是因为需要一些训练。

实际上,涉及到人本身的知识,是一门最为艰深的学问,尤其需要长时间的特殊训练以及积累。其艰难在于,第一,人不能完全看见自己,因为若干原因,人总是在替自己辩解,而不去触及真实。第二,人总是接触周围的人们最多(亲友),他们成了最为方便的观察对象,但是直接将他们写出来,会存在一些障碍,尤其是感情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虚构作品就会成为首选。在一种虚构的光线之下,对于人性的弱点采取某种仁慈的态度。第三,即使是将一个人的全部生活看在眼里,这个人的行为中也有许多不能解释的地方,那么如何将一些断裂的地方联系起来,就需要想象力。

不仅仅是“知识”。人在体验自己和体验世界当中,同时也在拓展他们自己,在延展和丰富他们的人性。这种活动本身扩大了其人性原来的边界,也在提升和锻造他们人性的品格。这类活动既是对于自身的表述,也是对于这个世界的赞美和祝福。

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上去——我们学习和掌握了许多东西,学会了批判、深挖和怨恨,但是很少有机会练习和表达对于这个世界的礼赞及其所需要的祝词,更少学会以何种方式,接近和熟悉我们自己,将自身当作一个创造力的源泉,一个积极的动力系统,而不仅仅是自卑和自惭形秽的。

一个国家的软实力,或者文化实力,不是体现在典籍当中,而是体现在活生生的创造性当中。所谓“活生生”,是指要能够应付和处理当下现实和当下人性,从中提炼出符号和形象,提炼出叙事和典型,提炼出意义和智慧,从而能够解释和提升人们所处的现实。能够照亮现在的,也才能够照亮未来。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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