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的负重(1)
崔卫平
11:31
201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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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系

在一些中国读者看来,古希腊神话和悲剧中的人物谱系显得繁琐冗赘,然而它们的确是别有深意的。撇开古老的命运 (宿命)之说不谈,这种追溯实际上揭示了一个重要的隐蔽视野——“事后与身后”,这往往是欲求的当事人没有想到或者不愿意去想的。在某个意义上,人人都像心理学上描写的那种 “妄想狂”,十分渴望自己想要获得的,只顾眼前并为此不顾一切。然而这样去做的结果如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则宁愿不去想它,当然实际上也看不见。讲述一个谱系的故事则有可能弥补某种短视,而将一个人行为的结果,通过几代人的承受而显示出来。

距离雅典四十公里的忒拜城是古希腊的一座名城。当它的第四代继承人拉伊奥斯,拐走佩洛普斯的儿子克律西波斯时,肯定没想到这个少年会自杀,更没有想到这给家族带来巨大灾难和奇耻大辱。这位不幸的父亲佩洛普斯 (传说古代奥运会的创始人)诅咒拉伊奥斯一家将不得好报。及至拉伊奥斯娶了伊奥卡斯特,先是无子,后求阿波罗,得到神谕说将来的儿子会弑父娶母,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俄狄浦斯。这个故事被赋予了各种象征性的意义,而一再遭人忽视的是,俄狄浦斯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弥天大罪,即一个人有可能是在他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继承了前人的某项不愉快遗产,发展出某个恶意的生活面向。

事情还没有完。俄狄浦斯作为结果上出现的灾难,他又成了另一个不幸系列的开端。他与母亲生下二子二女,儿女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罪孽还在延续。罪人俄狄浦斯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禁忌,比如不能用金银器皿而只能用铁制的,于疯狂的幻觉中他认为是儿子们虐待他,因此诅咒他们日后将以铁器相争。父亲的诅咒不幸言中。当他们轮流执政期间,不在位的弟弟波吕涅克斯前往阿尔戈斯,娶了这个地方的国王之女并取得继承权,但当他回国后,哥哥爱特奥克勒斯却毁约不交出王位,波吕涅克斯一时兴起率兵攻打母邦忒拜,其激烈程度有另一位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 《七勇攻忒拜》为证。兄弟俩最终战场对决,同时死于对方的矛下。

舅父克瑞翁在满目疮痍的战争废墟中,当上了这个城邦的国王。我们的女主角安提戈涅,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俄狄浦斯的长女,在火海与血光没有褪尽的情况下,就要登场。索福克勒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戏剧 《安提戈涅》,令这位剧作家声誉鹊起。有传俄狄浦斯自我放逐之后,便死在这位剧作家的故乡科洛诺斯。写完 《安提戈涅》之后,他才分别写出了 《俄狄浦斯王》和 《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

大幕拉开,是安提戈涅与她的妹妹 (俄狄浦斯的次女)伊斯墨涅的对话: “啊,伊斯墨涅,我的亲妹妹,你看俄狄浦斯传下来的诅咒中所包含的灾难,还有哪一件宙斯没有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使它实现呢?在我们俩的苦难之中,没有一种痛苦,灾祸,羞耻和侮辱我没有亲眼见过。” (罗念生译本,下同)同样的灾难和痛苦伊斯墨涅也经历过。而安提戈涅主动提及它们,可以看作是对妹妹的提醒,和表明自己的某种决心。

作为王室的后代,她从自己的出身中所继承的,并非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只有耻辱和哀伤。这实际上可以看作她所选择的那个立场。如果不是自愿选择,她也可以发明另外一套说辞,比如说她是无辜的,来表明一种轻松的、与己无关的态度。但那不是安提戈涅所为。这个家族脾气很大,但同时尊严感也同样强大。人在抹除、推卸中并不显示他们的尊严,相反,是在继承和担当的行为之中,表明自己与此前历史的关联当中,才能表明自己是有力量的,他/她的生命是有质量的。他/她有来源和出处,他/她这样做事情是有原因的。如果人没有记忆,没有从前人那里继承来的任何负担,那么他就像虫豸来自浮游生物一样,只是一个漂浮的存在。

冲突

一桩新的灾难正摆在安提戈涅面前。新王克瑞翁下令,不得安葬引来外族攻打母邦的弟弟波吕涅克斯,而要让他暴尸荒野,供天上的猛禽们任意啄食。如有违抗者,就会在大街上被群众用石头砸死。相反,哥哥爱特奥克勒斯被认为是城邦的保卫者,他得到了很好的安葬,享受了死者最崇高的荣誉,既得到世人的赞美,又得到下届鬼魂的尊敬。

悲剧中文译者罗念生先生介绍了这一风俗。当年的希腊人十分礼遇死者,尸体必须得到恰当的埋葬。因为如果露尸不葬,这会得罪神灵,殃及城邦。有记载公元前406年,雅典与斯巴达在海上作战,因风浪过大,无法打捞掉进水里的士兵尸体,胜利的将军们在回到雅典之后,竟遭遇一场审判,结果功劳赫赫者被判死刑。以神灵的名义或其他什么名义也好,这至少可以看作一项尊重生命的律令,是一项古老的对待生命的智慧。

在掩埋死者方面亲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安提戈涅因此有理由认为舅父克瑞翁的 “禁埋令”是冲着自己和妹妹而来的。而她决定挺身而出,哪怕违背禁令,惹来杀身之祸,也要对哥哥波吕涅克斯尽到掩埋的义务。这个原先诸事轮不到她的女孩于是变得一下子突出起来,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行为起点。在她与克瑞翁 (统治者、舅父)以及他所颁布的法令之间,形成强烈的、难以调和的对立冲突。

但这不能看作她本人的故意作对,不能看作她藐视统治者或蔑视法律。她所依据的是那个古老的、她称之为 “神圣的天条”:必须安葬死者。这个被视为 “神律”的东西,已经化为这个年轻女孩内心的法则,是她从小所受教养的一部分,是她与周围的人们认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以称之为 “天地良心”。

克瑞翁勃然大怒。即使安提戈涅是他姐姐的孩子,是他从中接过权力那个家族最后的传人,乃至是他儿子的未婚妻,他也执意要惩罚这个女孩。当然最终没有将她丢在大街上令人唾弃,而是将她关在一间石屋里,这个石屋既不在人间,又不在阴间,任其自生自灭,同时免却了将她直接处死的恶名。

克瑞翁的理由必须得到重视。他拥有权力,站在城邦一边,他对于城邦的忠心耿耿不容怀疑,他捍卫城邦的决心也不可轻侮。 “如果有人把他的朋友放在祖国之上,这种人我瞧不起。”他这话原则上没有什么不对。他还将城邦形容为一艘大船,船上的人们必须同心协力,这个比喻没准是此人最早发明的。 “唯有城邦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要等我们在这只船上平稳航行的时候,才有可能结交朋友。”他从城邦 (国家)利益的角度来划分敌友,以此来衡量与人关系的远近,对于安提戈涅表现得六亲不认(他本人其实也是波吕涅克斯的亲戚),这在他也是十分自然的。

黑格尔因此将克瑞翁与安提戈涅之间的冲突,称之为两种伦理力量的冲突: “城邦政权所体现的带有精神方面普遍意义的伦理生活和家庭所体现的自然伦理生活”,即 “城邦-国家”的 “善”与 “家庭”的 “善”的冲突,且两者都体现了 “最高的”伦理力量,他的这个表述十分接近我们民族源远流长的 “家国”矛盾。

然而,黑格尔对于克瑞翁的认识,实际上只是更加接近剧中克瑞翁本人的部分表现,或部分自我陈述,并不是全部。实际上的克瑞翁,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复杂得多。包括他的动机,也远非那样单纯和单一。更好地理解一部叙事作品,是将所有的人物关系、反应、行为构成一个整体来看。

维稳的克瑞翁

这个刚刚上任的新王,此前只是这个城邦的娘舅,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打了什么胜仗,对于城邦有什么特殊贡献 (不像当年的“外乡人”俄狄浦斯凭借自己聪明智慧战胜了斯芬克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因为我是死者的至亲。”人们不知道他有什么政治才能或智慧,他平地而起 (换句话说缺乏合法性),急于建立自己的权威,想要将一切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中。那个 “禁埋令”既没有城邦长老或者公民们的讨论认可,也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然而这个杀气腾腾的禁令,正好提供一个机会,让他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权力是迷人的和令人产生迷惑的。经过一系列魔术般的转换之后,城邦竟然成了这个人的城邦,这个人的意志便是城邦的意志,这个人的利益便是城邦的利益,这个人的安危便是城邦的安危。当城邦等同于这个人所拥有的权力,那么违反他,就是违反法令,背叛城邦,就是叛徒。他本来以城邦利益作为划分敌我的标准,这时候就演变成以他自己的权力作为划分的标准,与他的权力的远近以及是否服从他的权力,便成了看待人和事情的标准。

他说服自己儿子海蒙放弃安提戈涅这样的 “坏女人”: “你应当憎恨这女子,把她当作仇人,让她到冥土嫁给别人”。接着他透露了一番肺腑之言: “若是有人犯罪,违反法令,或者想对当权的人发号施令,他就得不到我的称赞。凡是城邦所任命的人,人们必须对他事事顺从,不管事情大小,公正不公正。”居然不去理会公正与否,而仅仅关心自己的权威,这时候,他专制和耍无赖的一面便暴露无遗。

海蒙向他透露了城邦人们悄悄传播的秘密话,都是对于安提戈涅的高度赞扬 (“黄金般的光荣”)。他告诉父亲,忒拜全城的人们都不同意他的做法,并劝告他: “你不要老抱着这唯一的想法,认为只有你的话对,别人话不对。”克瑞翁的 “反驳”,很能代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那些专横的统治者: “难道我应当按照别人的意思,而不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治理这国土吗?” “难道城邦不归统治者所有吗?”海蒙的回答很简单: “只属于一个人的城邦不是城邦。” “你可以在沙漠里做个好国王。”

克瑞翁不仅将自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而且还将自己还凌驾于城邦之上。城邦是一个比他本人大得多的概念——城邦比他本人存活的年头要悠久得多,在克瑞翁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并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在这位或那位统治者颁布法律之前以及他的法律失效之后,城邦始终存在,并有着城邦存在的自身理由。

城邦不仅是一个空间,而且有它自身的历史,尤其是文化 (包括风俗)的继承。人们通过这些东西,在世界上安顿下来,觉得那是可以居住的。而这些东西,是人们在漫长的生活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安葬死者的 “神律”,或被法学家称之为 “自然法”的东西,它们体现了遵守这种风俗的人们对于生命和世界的敬畏及信任,对于生命和世界的呵护及依赖,以及在生命所体验到的尊严。这些律令虽然无法论证,但它们是一种世界观,提供了对于这个世界的保护和保障,是这个城邦的共同价值所在。这次我们在玉树地震中,在当地人们对于遗体的处理中,也感到这种敬畏力量的存在。所谓核心价值,正是这样一种在人们的漫长历史中日益打磨出来的精神根基,是经过反复检验的那些精神根源,而不是通过权威力量来宣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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