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的化蛹成蝶
胡泳
14:01
201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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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胡泳/文

一个国家的精神疗伤

对任何国家来说,一场巨大的体育赛事都是一次转折性的体验,能够改变这个国家的节奏,它的风貌,还有它的风景线。

刚刚过去的世界杯,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世界上最大的体育赛事。这一足球奇观的分量和重要性持续增长。该赛事业已成为世界上的某种认同因素,人们依靠它形塑自己国族的存在感。所以,不难理解的是,世界杯正在成为国家事务。在朝鲜,足球就是政治,甚至有把队员送到劳动营的传说;在尼日利亚,总统古德拉克·乔纳森下令停止国家队队员参加国际比赛两年,尽管后来因国际足联的压力而取消;在法国、意大利和英国,议会成立了委员会调查球队在世界杯中的悲惨表现。法国总统萨科齐甚至亲自同前锋蒂埃里·亨利谈话。体育部长不无悲伤地说:LesBleus不再能够成为我们孩子们的英雄。

如果你看过电影 《伯尔尼的奇迹》,就会相信足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历史。这部以1954年世界杯决赛为背景的影片,既讲述了德国队首夺世界杯冠军的奇迹,也讲述了一段国与家的精神疗伤史。“德国取得冠军以后,经济也奇迹般地复苏”,正如片尾的旁白,伯尔尼的奇迹最终创造了战后德国复兴的奇迹。

对于德国,1954年的世界杯是其在纳粹噩梦之后返回文明国家社区的巨大一步;而对于今年的东道主南非而言,她的精神疗伤也同样令人动容。每一个今天生活在南非的人,都会为这个国家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发生的巨变自豪不已:从一个国际上人人讨厌的贱民成为世界最受欢迎单项体育赛事的承办者。世界真是变了。能在南非这个几十年前还是种族隔离、种族歧视最猖獗的地方举行世界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皮肤颜色,不管你从哪里来,大家和睦相处。最重要的是,南非在全球的形象变得更加正面。全球媒体报道的主流声音是世界杯空前成功,球迷们在南非尽享欢乐时光。

7月,我来到南非,不仅仅是想去看球赛,也想去看民主南非的新面貌,例如,世界杯主赛场“足球城”(SoccerCity)就在索韦托(Soweto),这里曾是种族隔离的地狱,也是曼德拉反抗隔离的最前线。种族隔离时期的索韦托陋屋连片,一望无际,公共设施简陋,治安恶劣,也因此才能成为黑人解放组织的革命摇篮。今天,尽管足球城重新装饰一新,但它周围的贫民窟并没有消失。南非总统祖马把世界杯叫做“我们时代最大的营销机会”,想要在一个月内向全世界展现一个对商业友好、运行有效的民主南非。然而,邀请外人来家里做客总是有风险的,特别是这个家犯罪猖獗 (每天都有50人被杀),艾滋横行(HIV阳性人群达570万,世界第一),缺水少电,虽然没有柏林墙,但却有黑人与白人的鸿沟。

在南非,既可以欣赏无与伦比的美,也可以看到难以言说的贫困。场内,富豪们在踢球;场外,南非的穷人们无家可归。1/4的工人失业,2/3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对这种反差,南非世界杯的主要组织者丹尼·乔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给这件事披上一层不同的光彩。“自由梦想”(Freetodream)是他对这一赛事将会给他的国家和人民带来什么的总结。

乔丹常常提到的词是希望和宽宏大量。当被问到,大多数南非人怎能原谅过去白人施加的苦难,他说,唯有宽宏大量。“我毫不怀疑,世界杯将成为南非历史上最团结一致的时刻。”状如非洲葫芦碗的足球城体育场,果真能成为一个民族熔炉吗?德国前内务部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在2006年称赞德国世界杯是“最好的融合峰会”,那么,在南非呢?

至少在表面上,南非人坚定地团结在足球男孩(BafanaBafana)们的背后,无论种族、族群还是宗教信仰。毫无疑问,本届世界杯对南非的国家构建(nation-building)历程贡献良多,形成了对历史孳生的仇恨、恐惧与怀疑的一剂良好的溶解剂。正如副总统卡莱马·莫特兰蒂所说,希望在于,当最后一个参赛球队离去,南非人要问自己,他们能做些什么,去巩固和延长他们在整个球赛当中体验到的那种共同的爱国主义感情?

Ubuntu与民族和解

为了求证答案,我来到雄立开普敦的桌山。到了开普敦,桌山是必登的去处。此山所发出的能量在全城无处不被感受到。如果你不曾在桌山之上,寻找一处僻静的所在远眺大海,不曾感受到海风吹过你的双颊,脑海里浮现各种往事,那么,你心底的某些需求就不会得到满足。

桌山不是每个来开普敦的人都能上的,这个被称作“上帝的餐桌”的地方,三分之一时间云雾弥漫,人称“桌布”,三分之一时间因风大无法登山,只有三分之一风和日丽的时间。天公作美,我登山的那天天蓝云淡,在山顶可以清晰地远眺罗本岛。那令人震撼的山海奇景,仿佛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个小岛上曾经的居住者,曾经与外部世界有多么隔绝。正是为了这种隔绝,曼德拉和他的同伴才会被送到这个离岸10公里的小岛上——它被大西洋冰冷的海水和凶猛的鲨鱼所环绕,逃跑是不可能之事。

麻风病人和精神病患者被遣送到罗本岛以免被社会看到,政治犯被幽禁在这里以免他们对社会造成危险。四个世纪以来,罗本岛代表着极端的人类苦难,而今天,它却是希望的象征。日后,被视为智慧和尊严的活化身的曼德拉在回顾罗本岛岁月时说:“我把罗本岛看作对一场奋斗的庆祝和人类精神的无尚品质的象征,而不是残酷的暴政和种族隔离的压迫的纪念物。不错,罗本岛曾是一个黑暗之地,然后从那黑暗中却生发了光明,这种光明是如此强大,以至于监狱的高墙也无法将其隐藏。”

或许,罗本岛的狱墙不会说话是合适的,因为普通人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岛上那些旧日的囚犯为了民主南非的梦想和为了人类自由的强大担当。他们打了一场卓绝的仗,赢得了胜利,而他们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

在这个意义上,本届世界杯真正的冠军只有一个——那就是纳尔逊·曼德拉。20年前,曼德拉说过,足球是村镇的游戏,也是他和同牢囚犯当年在罗本岛监狱服刑期间让自己不致发疯的方法。在他去世之前,曼德拉终于看到了他所热爱的运动的最宏大的仪式——世界杯——在他生长的土地上展开。虽然他由于曾孙女的意外死亡而未能出席开幕式,虽然他在西班牙与荷兰的决赛前短暂露面,并没有观看决赛,也没有如传闻中所期盼的亲自颁发大力神杯,但曼德拉才是2010世界杯真正的 “天皇巨星”。

当我在足球城亲眼看到曼德拉的那一刻,我倾尽全力大喊了一声:“Ubuntu!”这是我在南非刚刚学会的词。这个词很难翻译,它意味着一种非洲哲学,也是一个人成为人的最基本的要素。非洲人称赞某人时,常常说“这个人有Ubuntu”,意思就是这个人很慷慨,很好客,充满同情心,与其他人分享一切。Ubuntu意味着所有的人都是捆绑在一起的,非洲人说“一个人都是通过其他人而存在”,“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人,是因为我属于,我参与,我分享”。

7月18日,曼德拉92岁。世界杯结束的这个月,也是这位当今世界仅存的偶像、华盛顿式的领导人的生日庆祝月,何等令人激动啊。最好的生日礼物,是和解终于结出了果实。而南非的 “真相与和解”的过程,就是以Ubuntu为基本。1994年6月,以曼德拉为首的南非新政府以超人的宽容和气度,宣布它们将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来处理1960年到1994年5月10日间所有人所犯过的罪行,对那些诚心忏悔求宽恕的人实行大赦,对受害者进行补偿。

1995年,图图大主教被曼德拉点名出来主持委员会的工作。旅居南非作家恺蒂采访图图时,他说:“那以后三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可以说让人痛苦震惊,但同时也让人振奋。一方面是作恶者最可怕的让人难以想象的对于人性的折磨和凌辱的故事,另一方面却是受害者无与伦比的宽容和慈悲,让人感动。”

图图这样阐述“真相与和解”的重要性:“我希望通过委员会的工作,我们能打开并清洗伤口,防止伤口化脓溃烂。”“我们不能轻描淡写地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因为它们不会轻易过去,总有一天会回来折磨我们。真相与和解不是便宜的,因为它的基础是宽恕,宽恕是昂贵的。宽恕又要以悔悟为前提,悔悟的基础是承认所做过的错事,公布真相,你无法宽恕你所不知道的事。”他后来的著作《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NoFuturewithoutForgivness)叙述的,就是他这三年的经历。

上个世纪80年代,南非内乱加剧,黑人与白人之间武力冲突不断,整个国家进入一种不可统治的状态。1984年,图图在他的诺贝尔和平奖的接受演说中这样说:“我们希冀着那片土地上流淌着牛奶和蜂蜜,充满着和平,融洽与富足。但是,情况却恰好相反,分裂,疏远,仇恨,隔离,非正义,无可避免的痛苦和受难正在摧毁我亲爱的祖国,那里的社会正在破碎,充满了恐怖和焦虑,覆盖着失落和绝望,分裂成充满敌意互相开战的派系。那片土地上充满着爆炸性,那里的人们正坐在火药箱上,一触即发,局势动荡不安,像是溃烂化脓疼痛的疮口,只有把病根除掉,症状才能被治愈。”

图图大主教没有想到,10年之后,南非会出现奇迹,被囚禁的曼德拉会被释放,南非的政权会通过大选和平转手,南非能成功避免血流成河的内战和革命,而他所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会成为整个民族治愈伤痛的主要渠道。他更没有想到,南非竟然主办了今年的世界杯——要知道,直到1990年代早期,南非才在被国际体育界抵制了将近30年之后重获竞赛资格。

图图在世界杯开幕式上说:“我在做梦吗?快叫醒我吧!”“我们想对世界说,谢谢你们,帮助把一只丑恶的毛虫变成了美丽的蝴蝶。”

所有的晨光和黄昏

我最喜欢的荷兰天才球星路德·古利特在1987年当选欧洲足球先生,曾经把自己的奖杯献给曼德拉,是时曼德拉仍然穿着46664号囚衣,被南非政府当作国家公敌囚禁。古利特说:“所有人都应该被像人一样对待,而曼德拉却是非人。”当时有人批评古利特不该把运动和政治搅在一起。可古利特这个球星,却具有星探的能力,知道谁的星光最灿。

今天,曼德拉不仅属于南非,他的伟大遗产属于全人类。他最为杰出的贡献是,在南非民主化的过程中,对当年的敌人完全没有复仇意识。虽然在20世纪60年代,面对推行种族隔离的政府,他也曾鼓吹军事反抗,但在1990年2月11日出狱后,他看到在南非创造一种新的和解态度的重大价值,从而实现了从种族歧视到民主的和平过渡。

人所皆知,曼德拉在世界杯第一次来到非洲大陆的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不仅激发了南非人民的自豪与自信,也在某种意义上使非洲第一次联合为一体。现在,如同莫特兰蒂副总统的那一问,南非人民怎样才能充分利用此次世界杯中所焕发出来的那种能量和集体精神?答案无他,唯有继续追寻曼德拉的脚步,走和解之路,换言之,发扬Ubuntu,抵制分裂性的排斥主义。

与Ubuntu相对的价值观是xeno-phobia,牛津词典的解释是 “fearorhatredofforeigners”,即仇外,排外。这个词的词根是xenos,意为陌生的或陌生人。而Ubuntu是一个当地词,祖鲁/英语双语词典将其解释为“humane-ness,humanrace,orcivicorpublicspirit”。显示出排外情绪的时候,就不可能有Ubuntu。

在过去一个月中,南非凭借世界杯的势头,显示了过去的偏见不是不可战胜的。然而,期待一个月的足球狂欢就能改变所有的旧价值,显然是个幻想。那些为这个国家在世界杯期间高涨的共同爱国情怀而激动的人需要认识到,像南非这样的异质社会,对命运共同体的感觉常常是脆弱的和易逝的。这时,听听法国社会学家让·饶瑞的一段话将是十分有益的:“今天的伟大建立在过去多年的努力之上。一个国家不是被包含在一天、也不是一个时代之内,而是存在于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时期,所有的晨光和黄昏中。”

南非之路首先告诉我们,南非种族仇恨之深足可引向无尽的流血,甚至分裂一个国家,然而,因为反对运动的韧性战斗、曼德拉的远见、道德力量和策略、南非当权者对历史潮流的认知与决断,南非得以实现最不可能的梦想——化蛹成蝶,以和平方式建立民主。如果南非可以,其他社会有什么借口不能做到和解、对话,从而建立民主呢?

其次,建成了民主,也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在民主社会,也从不缺乏民族主义及其必然结果——排外主义,种族主义,以及宗教狂热情绪。仍然需要在 “所有的晨光和黄昏中”呼唤真诚,锻造信任,建设一个人人活得有尊严的社会。而这一切的基本前提是:自由梦想。它比空喊“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要切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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