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进化与保守(1)
雷颐
2010-12-08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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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字又陵,1854年1月出生在福州一个中医的家中,幼年就开始受到传统的私塾教育,苦读四书五经,准备走科举入仕的旧路。但12岁时父亲突然病故,家中已无力供他将来应考的长期读书,只得另走他路。

这时,中国社会在鸦片战争之后正在缓慢变化,引进西方现代大机器生产造枪炮轮船的洋务运动正在开始。1867年,13岁的严复进入洋务派创办的福州马尾船厂附设的船政学堂,开始学习数、理、化、天文、地理、航海、英语等新知识。当时,这些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末技”,富贵人家子弟入此种学堂者绝少,大都是贫寒人家子弟在无奈之中才甘受歧视进入这类学校。严复毕业之后,曾在海军短暂实习,于1877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在英国留学期间,他除了进一步系统学习自然科学和海军知识外,还研读了许多哲学、社会科学著作。1879年,25岁的严复学成归国,在母校教了一年书后就来到李鸿章在天津创办的北洋水师学堂。此后近20年中,严复便一直在这所学校任职。当时留学归来人员由于没有科举的“功名”,仍受歧视,所以从1885年起,严复连续三次回乡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但每次都名落孙山。严复的仕途并不顺利,不获李鸿章重用,直到1890年,才当上权力不大的北洋水师学堂校长。

虽然仕途不顺,但严复一直关心时局,深忧中国的未来,思考救国之道。甲午战争的惨败使中国面临被瓜分的危险,给他极强的刺激,痛感不能不公开说出自己的思考,以唤醒国人。1895年,他发表了《论世变之亟》、《救亡决论》、《原强》及《辟韩》这四篇文章。在这些文章中,他不仅介绍了进化论,而且以此作为理论基础呼吁中国必须急变、大变,对传统的专制制度作了尖锐的批判。他公开论说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都是窃国大盗,“君臣之伦,盖出于不得已也”。西方强大的“命脉”在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即追求真理、立政为公。

他认为,此二者中国虽然也有,但西方“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与不自由异耳”。因为“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西方富强的奥秘在于“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在后来的一些文章中,他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了更尖锐的批判,认为牛体不可为马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1898年《天演论》的翻译出版,更是风行一时。

此时,维新变法正处关键时刻,《天演论》的正式出版,犹如狂飙突起,使人惊心动魄,深受震撼,以致近代中国思想界的风潮竟为之一变。一本不过几万字的译作,居然能引起如此巨大的社会反响和思潮剧变,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人们不能不佩服严复先生目光如炬,在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方思潮中所“精选”者总能切中近世中国之“要害”,因此在汗牛充栋、数不胜数的西方典籍中所选译的那薄薄几册,却都影响重大,引起中国思想界长久且剧烈的震荡。因为甲午战争的惨败,中国面临“豆剖瓜分”的亡国之险,深受刺激的严复决定翻译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天演论》,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演竞争,优胜劣败”的“进化论”促国人猛醒,变法自强。这是“严译”第一本,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本。

由英国科学家达尔文创立的进化论的基本观点是,生物并非“造物主”创造、一成不变的,生物的变化规律是由低级到高级不断进化。进化的原因就在于自然选择,适者生存、进化,不适者则退化、消灭。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将进化论由生物界引入人类社会,认为人类社会的进化规律也是如此。这自然很容易得出胜优败劣的结论,为“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提供了某种理论依据。

达尔文主义,尤其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在西方引起了长期的激烈争论和反对,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认为这种理论“反道德”。赫胥黎是位达尔文主义者,却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他这本书的主旨就是为了维护进化论的“纯正”而反对斯宾塞的理论。这本小册子的原名是 《进化论与伦理学》,其重点在“伦理学”。作者明确反对“进化的伦理”,认为这是由对“适者生存”的错误理解引起的。社会中的人无疑要受宇宙过程的支配,因此容易“弱肉强食”,但唯其如此,才更要强调伦理道德的作用。他的论述结果是:“社会进展意味着对宇宙过程每一步的抑制,并代之以另一种可以称为伦理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结局,并不是那些碰巧最适应于已有的全部环境的人得以生存,而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得以继续生存。”所以强者应该自我约束,帮助弱者。

但颇堪玩味的是,严复在翻译赫胥黎此书时,其书名只取原书名的前半部“进化论”(旧译“天演论”)而砍去了后半部之“伦理学”,其用心已十分明显。他不仅写有“译序”,还在译文中加了大量按语,引导读者的思路。他之所以要翻译赫胥黎此书,是因为此书“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因为此书对进化论作了非常简明准确、通俗易懂的概括和解说。但严复完全清楚,此书的主旨是反对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社会达尔文主义却正是严所赞同的,起码是中国变革所亟须的,因此是应介绍、引进的。所以他在导言和按语中,处处以斯宾塞的理论来反对赫氏强调“道德”的理论。

严复强调因为人是动物,所以动物、植物的进化规律也适用于人类社会,因此在导言中反而介绍、盛赞斯宾塞的著作:“呜呼,欧洲自有生民以来,无此作也”。在译到赫胥黎认为道德、天良是“保群之主”的观点时,他立即加按语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论进行详细反驳,认为“保群”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天择”,所以“赫胥黎执其末以齐其本,此其言群理所以不若斯宾塞之密也”。他从澳洲无针土蜂几年中就被外入的有针蜂灭绝,说到美洲、澳洲土著的几被消灭,提醒国人意识到已经面临灭顶之灾。但他对斯宾塞“任天为治”,即全凭自然淘汰的观点又有不满,认为人的努力、奋斗、变革终可以“与天争胜”,所以中国并不必然要亡,不过如果不想“亡国灭种”,就要不断努力变化(进化),只有“变”才能“适”,只有“适”才能“强”。

其实,早在1895年开始写的一系列鼓吹变法的文章中,严复已着手介绍进化论,《天演论》译稿已在维新士大夫中间流传。谭嗣同在看到有关文章后忙向友人推荐“好极,好极”;梁启超读完译稿便开始宣传、并以进化论作为自己的理论根据;康有为看到手稿后赞叹道:“眼中未见此等人”。此书在1898年正式出版后,引起了更大的社会轰动,一时竞谈 “天择”、“适存”……稍后的革命党人也承认:“自严氏之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中国民气为之一变。”各种救亡的社会风潮不断,“而严氏之功,盖亦匪细。”鲁迅在几十年后还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买来 《天演论》“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虽有一位本家长辈的坚决反对,但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空闲照读不误。胡适也回忆说:“《天演论》出版之后,不上几年,便风行到全国,竟做了中学生的读物了”,“在中国累次战败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天演’‘物竞’‘淘汰’‘天择’等等术语都渐渐成了报纸文章的熟语,渐渐成了一般爱国志士的‘口头禅’。”许多人还以进化论术语来给自己的小孩取名,有人以此改名,胡适原名洪骈,读了 《天演论》后便决定改名为“适”,字“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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