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之恶与人性之恶(2)
崔卫平
2011-03-15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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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某种条件过于逼仄,仅仅允许他释放人性中较为低矮的一面,而不是属于灵魂的较高一面,仅仅允许他吃喝拉撒,而不允许他追求价值理想,否则严厉的惩罚就来了。这可以看作是对他的一种剥夺,是故意让他处于羞辱当中,削减他的人性和人的尊严。什么是这个人的真相?什么是它的原来面貌和想要的生活?这要到压力解除之后,才能够浮出水面。在威胁之中谈论人的真相,将人的被胁迫状态当作真理浮现的时刻,认定琐屑就是人的本质,只有小丑才会这样可耻。因为他本人的视野就只到了这个地方,他努力要将别人也拉到自己那个层次上。

影片处理两条船上人们的选择时,提供了超出小丑的解决方案。先是囚犯船上的人们扔掉了遥控器,接受对方如果启动自己这边便葬身鱼腹的可能,而不愿意由自己启动让对方化为一片火海;同样,市民这只船上,尽管有人有过犹豫,但最终也没有人愿意付出这个人性代价,通过自己的手让世界处于恶人的操控之下。从影片前后叙事脉络来说,这个处理缺少一些铺垫,在前面,不管是市民还是囚犯,他们的表现不尽人意。然而细想起来,这也是可能的——人在最后时刻的表现,实在是他们在正常情况下所不知道的。想想“9·11”事件中有一架飞机上的人们,与劫机的歹徒进行了殊死搏斗,就会觉得人不仅是屑小的,也可能是另外一副面貌。

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同意齐泽克最近关于维基解密的一篇文章中(《维基时代的好风度》),对于这个小丑所做的解释。他认为如果这个虚构的小丑有一个真实的对应的活人存在,那么这个人就是阿桑奇。阿桑奇代表了一种揭露真相的力量,而小丑也频频要求别人脱下面具。他活跃于其中的城市是靠谎言来维持的,从蝙蝠侠到哈维到戈登,他们都不同程度乘着谎言的夜色或背负着谎言。齐泽克说得不错。然而在影片中,这只是局部性的一面。小丑与阿桑奇的不同在于,后者仅仅是揭露和挖掘,而小丑却在制造恶。就像被他腐蚀的哈维乐于说的,“我在制造我的运气”。对于高谭市的堕落,小丑本人有着推脱不掉的责任,阿桑奇没有参与他所揭露的东西。难道由小丑本人讹诈、勒索、胁迫出来的现实,在小丑的高压之下释放出来的现实,能说是“真相”本身吗?将小丑的立场等同于真相的立场,这位齐泽克先生应该忘了高压之下“真相”有着不同的含义,或者直接说、可以说——高压之下无真相。

由此还想到与此相关的另外一些问题。人当然是有弱点的,人所处的法律制度以及民主制度也肯定是有缺陷的,它们是应该得到批评和进一步改正的。然而这种批评来自不同的方向,需要将它们加以区分。有一种就是小丑的做法。恶人小丑是不反省的,他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去思量改进自身。在他内部,他没有一种衡量自身的尺度。他既然承担了这个“恶”名,就一“恶”到底。而他之所以明目张胆追求恶的原因,在于他深知自己的对立面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善,即使想要做到,实际上也难以做到,而且更重要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善不能全部实现。这就给他提供了“理直气壮”的理由:因为你做不到,所以不是虚伪就是邪恶。而他本人,正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作恶。他根本就不去考虑如何改善,觉得那是不需要考虑的。

那些善良的人们见到这样的小丑,便佩服得不行。他们一方面为自己的不足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因为他们拥有该死的反省精神;另一方面甚至愿意将小丑当作自己的老师,认为小丑所看到的(他们的)问题准确犀利,比他们自己更加高明。如果再算上小丑施加的种种威胁,尤其是如何从对方的“人性”考虑,抚摸对方的人性深处,让对方感受到“为你好”的人性“温暖”,那么这些人就一再面临和降低自身的底线,随时准备向小丑屈服。这个世界上的犬儒主义和绥靖政策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除了哈维,影片中的蝙蝠侠和戈登都受到了这种腐蚀,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犹疑不决起来。有一些更加“善良天真”的人们,甚至直接站到了小丑这一边,加入了小丑对自己所处世界的疯狂攻击和摧毁。

当人们开始模糊自己的底线,无视自己的原则,将人所需要的条件(物质),当作人存在的理由(意义),将人性中的低矮部分,视为更加真实的和更应该得到照顾的,那么他们的世界,就离《老无所依》中的世界不远了。在他们追求和感受舒适的同时,脚下的大地已经逐渐滑向原始和丛林状态——人人手头(可能)都有一件不甚名誉的事情,他们都有可能去犯罪或者接近犯罪。人们去作恶的理由,比不去作恶的理由,来得更加充分有力。昨天被人们认为是不适合去做的事情,今天就会觉得那是恰如其分的,明天则有可能将这种做法视为榜样和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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