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迎定(经济观察报实习记者)　我已经80岁了。我喜欢我现在的头发，银白色，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温和而晶莹的光芒。

我不再年轻，可是我依然风度翩跹。伴随我的是一只自然根雕的拐杖，拐杖捏在手里的一头看上去光滑柔润。这只拐杖是三叔传给我的，三叔是一所矿山子弟中学的地理老师，也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他教我唱《牡丹之歌》，教会我骑自行车，带我去河里游泳，去深山里拜访寺庙……

我喜欢去小街尽头的时光咖啡馆。咖啡馆刷着白灰的墙上挂着藏族饰品和珠峰图片。我喜欢用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抚摸捏在手里的粗茶碗。我喜欢在这种怀旧的氛围里回忆，回忆我的青春。

我记得三叔在矿山区的平房。一间仅只有20平米的卧室外接一个4、5平米的小厨房。我喜欢他自制的小窝，就在厨房顶上搭建的一个小阁楼，我顺着铁梯爬上去，橘色的灯光下只能躺和坐的小床。我和奶奶就挤在这里。我睡在奶奶的脚边，耳边是奶奶数着佛珠的诵经声，然后我安然入梦。

我更喜欢三叔屋角的那个朱红油漆的书橱，里面有很多的画报。画报里有许多我不能懂的故事，譬如夏娃和亚当偷吃圣果，吃个苹果有什么罪呢，我想？我还喜欢看电影画报，我把许多电影名星的照片剪了下来，贴在我的小笔记本里；我还喜欢三叔家那放硬币的罐子，我常偷了一块两块去买了雪糕吃。

我不能回忆了，因为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孩坐在了我的前面，她背对着我，卷曲的头发瘦瘦的腰，我一直在猜测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鹅蛋的脸，杏园的双眼，翘起的睫毛。然而我失望了。小姑娘的屁股丫儿露出了一半，她穿着低腰牛仔，每一弯腰我就替她害羞难过，还有她开始抽烟了，烟雾从她染着黑色指甲的手中飘出。

我想念我的表姐。表姐是舅舅的二姑娘。去舅舅家要坐2小时公车，下车后再走三里路才到。山脚边那个破旧的瓦房就是表姐的家。表姐有着苗条的腰，丰满的胸脯，鹅蛋的脸，杏园的双眼，笑时总时害羞的低下头。表姐话不多，每天一早我还没睡醒，她就捏着槌子挽着一篮子衣服去村头小溪边洗衣服。后来我抗议，要表姐带上我。

我第一次和表姐去小溪边洗衣服，我穿着姑姑买的红裙，里面是娘给我缝的四角裤衩。表姐洗衣服时穿着长裤，她挽起的裤腿露出两只藕白的腿。我在小溪里的石头上跳来跳去，为了不打湿裙子，我索性将裙摆撩起塞进我的大裤衩里，我又开始玩水，看水花冲击着石头然后哗哗流开。突然我听到表姐喊我的声音：“快放下，快放下”。我抬起兴奋的脸，茫然的看着表姐：“放下什么？”我问

表姐红着脸，匆匆地收起还未洗完的衣服，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小溪边。

“为什么不让我玩了？”我生气地问。

“你怎么能把裙子撩起来了，穿着花短裤在外头多丢丑”表姐一脸严肃。

我还和表姐一块去地里收麻，去田里插秧。这些都是我死缠硬磨下争取到的劳动机会，但是后来我怕了，一只蚂蟥钻进我的腿里，鲜血顺着我的脚跟流下。表姐一边心疼地给我擦泪，一边死劲的往外拽那只土蚂蟥。

我喜欢表姐的纯朴，现在她也有80多岁了，和表姐夫带着两个孙娃娃生活在远离村子的小镇里。屋子是新建的白色三层小洋楼，里面电视、冰箱、洗衣机、电饭煲，各种家用电器一样不少。但是表姐不快乐，听说她的三个孩子去了外地打工，留下俩老口照顾着两个幼小的孩子。

我喝了一口咖啡。刚才那个露着屁股丫的姑娘走了，现在坐在前侧的是一对情侣，又好像不是。男的四十多岁，中年发福的肚子和腰，肥大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戒指。女的很小，比刚才那姑娘还小，好像还是个在校的学生。

我想起我的老伴。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一直瘦瘦的。他没有很多钱，从来不戴手饰，个子不高，也不帅。他和我恋爱的时候，对我说，你和我结婚吧，我会一直对你好。我同意和他恋爱时，他从深山老家里挑出两箱熏肉，赶了两天三夜的路来到我的家。最后一夜他因为没有赶上末班车睡在了长途客站。我们结婚时，为了省钱，他自己去扛回一箱啤酒。我们一辈子也有过争吵，可是他果真一直对我好，在他临走时，他说你再唱那首歌给我听吧：“我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唱这歌时，他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我这一辈子很幸福。人说女人的一生由20多岁决定。我在20多岁时考了大学，认识了老伴，我们有一个孩子，现在是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生物实验室的教授。他常跟我打电话说：妈，我爱你，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