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2009-10-18

崔洁

经济观察报崔洁/文

题记：

闻喜县国营造纸厂的大楼已改造成闻喜县人民法院，门口值班的警察尽职地一动不动。很少有人知道，楼背面斑驳的墙体，讲述的是国营造纸厂曾经的沧桑往事。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这个季节的山西，雨水不是最充沛的，水库里的水泛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浑浊，像是永远沉淀不下来。现年78岁的朱林义，有着这个年龄段的老人少有的矫健。在儿子承包的水库，老人独自一人看守着。说是看守，也就是向前来钓鱼的人收取费用，一人二十，不管时间。老人的皮肤已被7月的太阳烤至黝黑，表情淡漠，让人很难把他与曾经带领了500多名工人，被评为“省中型企业”的闻喜县造纸厂的老厂长联系起来。

好学的孩子

朱林义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家里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二。小时候的他在同龄人中不是特别起眼，但是却比一般的孩子多了一点聪明劲。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小学，上学的孩子太少，只有离家2公里的邻村才有。“上完小学就没人再愿意念了，附近没有初中，要到很远的镇里，”老人平静的说，“小学毕业就算学的好了。”小学毕业后，家里不准备让他继续读书，但是天性好学又倔强的他在太阳地里站了一天，终于让父亲松了口。读完初中后，家里再也没能力供他了，他开始跟着父亲干农活。

在他19岁的时候，县城的舅舅提出要带他们的其中一个去县城。凭着家中最高的“文凭”，他来到了当时的县城，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打工。1959年，闻喜县造纸厂招工，朱林义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那年他25岁。

闻喜县造纸厂在民国时就已创立，本是一个实业家所创，1956年被改为公私合营，1958年改为地方国营。1959年朱林义进厂的时候，正赶上自然灾害。但对朱林义来说，这不算啥。“就是馒头多掺了点棒子面，工资不多但发的粮票够养活家人。”

刚进厂，朱林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机器所吸引。如今看来，那些设备是简单甚至落后的，但在当时，已经足够把一个年轻人弄得如痴如醉。

当时生产车间里，进行的还是人力作业为主的生产作业，运送材料、打磨纸浆、晾晒纸张全靠人力，拥有的几台简单机器是整个厂子里最宝贵的财产。在厂里，朱林义从事的是搬运工作，但是他对机器有着特别的喜好，闲暇时间总爱在机器边上转，当机器出现小故障时，他也能及时的处理。随着国家对工业重视程度的加大，工厂里的设备也在逐渐改进。凭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朱林义成为了一名技术工人。1976年，当他被指派到河南、山东等地学习的时候，他已成了工厂的技术骨干。那个时期，是整个山西省工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一切事物的发展都让朱林义带着新鲜感去尝试。他的勤劳、好学，也让他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一个厂长的诞生

1975年，一个偶然的事故使造纸厂在这座小城的声誉迅速坠落。一个工人由于操作不当，将制浆时的废气泄露。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造纸厂变成了“有毒”的代名词。

朱林义下定决心要解决气体漏泄问题。经过规划，朱林义认为应该把安全池建得更加规范和科学，把运输管道更换成更加结实耐腐蚀的材料。对施工人员要求保证定期检查，正规操作。这些规划实施之后，再也没有发生此类事情，他在厂里的威信也逐渐树立起来。

1976年，工厂终于申请到第一台造纸机，改变了从搅拌到出纸都需要人工操作的现状。然而，工厂仍没有钱去买输送带，在运送原料这一环节上，就掉了链子。眼看着工厂就要开工，朱林义心急如焚，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经过不断的实验，他利用引风机把麦秸吹向生产地，从而保证了工厂的正常运转。

“当时厂子还是穷，没有蒸气机。”朱林义说，“我就想到用油桶，改一个风机，花了几万元买了个电动机这才解决，厂子才算步入正轨。”

44岁那年，为厂里作了不少贡献的朱林义被推举为第五任厂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裁员。在减员增效这种当时很先进的管理思想的指导下，造纸厂的业绩也在逐年上升，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1984年，国家轻工业部直接给闻喜县造纸厂拨款，正确的管理和充足的资金使厂子高速发展起来。从人为施工到机械生产再到后面使用造纸机，原来的旧厂房扩大到新厂房，员工宿舍也由平房到三层楼，建起了当时闻喜县第一高楼——五层办公楼。一切的迹象都在显示着这是个在蓬勃向上发展的企业。

那些难以解决的问题

然而，不断扩大的企业规模，也带来了很多问题。

人员事故在车间里频繁发生。由于要保持纸面的光洁，造纸厂的工人在生产时面临最大的风险，是手指可能会被压到机器里。被压断的手指一般很难再接上，通常会把脚趾接到手指原在的地方，不是全部接，保证正常的生活即可。

当被问起为何有那么多人被压断手指时，“他们是违章操作”，老人简短的回答道，“很多人工作时不上心，有的时候就是忘了，一疏忽就容易出事故。”但是，这些被老人轻描淡写的事故，却让很多人心惊胆战。

造纸厂的污染也日益严重。作为当时的省中型工业，造纸厂每年在为国家创造70多万利润的期间，排出的“三废”也为数不少。最严重的时候，厂房周边的空气里掺杂着奇怪的味道，河里泛着白沫。朱林义清楚地认识到，环境问题解决不了，就没有纸厂发展的未来。在当时，朱林义与山西农业大学和环保局多家合作，对造纸厂的废水、废气、废渣进行治理。“当时的废水已经达到能浇地的标准了，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

不能忘记的……

1989年，朱林义退休了。“我把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厂里。”老人在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处的水波。“后来厂子因为经营不好，污染太重被关停，也有人问过我，心疼不？我说不心疼，国家政策到这了，不能因为经济失去了环境。”
闻喜县国营造纸厂作为第一个十年里发展起来的工业，兴起于国家发展之初，衰落于国企改革之后，作为第一批被叫停的企业，像一朵骤然闪烁的烟花，在尽情绽放时就已隐匿于黑暗。这是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产生的企业，在那个年代，不知道多少个诸如此类的中小企业被叫停，幸与不幸已经无从说起。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能忘记，有那么一代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投身到工业生产当中，在经历了成长和衰落甚至消亡后，也许没有留下轰轰烈烈的成绩，但是他们也是祖国工业进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如今的造纸厂已经在地图上消失了，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县城中心高高耸立的那栋法院大楼曾经是一个造纸厂的典型标志。那栋楼的后面曾经有厂房，有工人，有原料，有水池，有通天的烟囱。当时造纸厂的下岗工人，更多的已不知身在何处。也许有人会记得那曾经忘却的纪念，但是更多的人，需要面对的还是自己的未来。
在我们快走的时候，朱林义老人说他准备在水库这弄个鱼塘，放个鱼苗养，这样除了退休金还多了一笔收入。“多做点事，老得慢。”老人家笑着说。

（作者系2009年经观暑期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