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丁力/文 均势是国家之间、国家集团之间的权力平衡。在各方权力保持平衡的时候,和平易于维持。在19世纪,均势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大陆国家德国的模式,一种是岛国大英帝国的模式。德国位于中欧,周围有法国、俄国、奥地利等宿敌。德国是后起的强国,在统一过程中打败了奥地利和法国,地缘环境很不好。因此,德国必须编织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网,预先拉拢或压制对手,防止各国联合起来对付它。英国位于欧洲大陆之外,很早就被驱逐出诺曼底,在大陆很难下手,却占领了大片海外殖民地。因此,英国的经营重点是殖民地,不愿过深地卷入大陆事务。只有在大陆的均势遭到破坏之后,英国才去帮助较弱的一方,防止形成一个强大的统一力量,对英国本土构成威胁。在20世纪的两场世界大战中,英国仍是这样做的。
均势是三种可能的国际状态中最好的一个。马丁·怀特在《权力政治》中说:“替代均势的选择不是全球无政府状态就是全球霸权。稍稍思考便可以看出均势比前者更可取。”美国是全球霸主,却还忙于在各地制造均势,挑起它国的国内冲突。原因是:美国是一个遥远的“岛国”,不便在北美以外直接使用力量。为了留在欧亚大陆就必须经营落脚点。为了让落脚点国家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就必须为它们寻找麻烦,制造敌人。2002年9月发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说:“这个国家的伟大力量必须用来促进有利于自由的均势。”这里的“自由”就是美国。在维持区域均势的同时,美国需要保持绝对的全球优势:“我们的军事力量将强大到足以阻止潜在的对手追求军事建设,希望超过、达到美国的权力。”所以,美国的均势与当年英国与德国都不一样,其手段是使用优势军力实施控制和打压。这个战略是小布什总统在位时制定的。奥巴马总统温和一些,但美国的基本战略不会大变。
怀特说:“维持均势的政策尤其适合于超然于大陆竞争之外的岛国。”美国是欧亚大陆之外的一个 “岛国”,却一点都没有超然于大陆之外。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均势制造者,也是均势的最大破坏者——取决于某一均势范围是否对美国有利。美国的理想状态是,每一个均势范围都由美国发挥中枢作用,其他国家则互相对立,或彼此孤立,都离不开美国。即使在欧洲,美国也不能容忍建立独立的欧洲军队。朝鲜半岛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但韩国仍依赖美国驻军,而南北双方的长期敌对显然有美国的很大功劳。在中东,以色列必须依靠美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才能够对抗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人,而阿拉伯国家为了对抗以色列,也离不开美国的支持。美国是以色列、沙特阿拉伯、埃及等多个中东国家的主要武器供应国,两头获利。
另一方面,如果某一范围内没有美国的势力,那么美国就会制造混乱,把自己变成当地均势的参与者和维持者,使各方都离不开自己。明显的例子是拉丁美洲,现在它又向欧亚大陆发展。这种做法是“辐辏均势”:美国把其他国家当作轮辐,把自己当作轮毂,作为权力中心。
对付弱者,大国普遍使用“分而治之”的伎俩,大英帝国最为老练。在英国人离开的地方经常会发生血腥冲突:印度与巴基斯坦、印度与中国、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伊拉克与科威特,还有非洲的许多地方。在香港回归中国大陆之前,英国也在香港制造纷争,以民主的名义使香港与大陆出现对立,以便它上下其手。香港的民主事件果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美国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这份遗产的出色继承者。台湾海峡是一例。台湾是一个小岛。在美国的帮助之下,台湾凭借一道海峡与大陆对峙。虽然两岸没有爆发战争,却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美国向台湾出售武器,保持台湾在军事技术上对大陆的优势,以弥补台湾在军队数量和纵深上的不足。为此,美国甚至只须出售被淘汰的武器。由于在技术上领先很多,美国的台海均势政策可以长期维持下去。但问题是,台湾能够负担得起吗?大陆始终占有武器和士兵数量优势,技术也在提高。台湾的防御压力越来越大,如不缓和,最后只落得为美国服务。
在台海问题上,美国不会轻易放手。美国的一贯政策是:先坐山观虎斗,两头获利,然后出面收拾残局。1941年6月,在德国向苏联发起闪击战之后,美国有一位参议员叵测地提议:
如果我们眼见德国正在赢得战争,我们就应当帮助苏联,而如果苏联正在赢得战争,我们就应当帮助德国,以此让它们尽可能多地彼此杀戮。(《纽约时报》1941年6月24日)
四年后,这位参议员在副总统任上接替去世的罗斯福总统,入主白宫并获得连任。他就是哈里·杜鲁门总统(1945-1953在位)。美苏之间的冷战在他执政期开始。杜鲁门的思想在美国并不独特。乔治·凯南是围堵苏联政策的首倡者。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政策更加主动:
我们在世界的敌对或不可靠的势力中间确立一种均势:在任何必要的地方使它们彼此争斗,确保它们在彼此冲突中消耗。(1948年12月在国家军事学院的演讲)
美国和英国一样享有岛国的优势。当欧亚大陆上发生战争时,美国可以静观其变,然后再决定站在哪一边,以及何时加入战局。但是,美国又与英国不一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美国与欧亚大陆及周边岛国建立了多个军事同盟。这些条约彼此牵连,与美国传统的孤立主义不同,却接近德国俾斯麦的外交政策,并更向前迈进了一步。部分原因是美国在欧亚大陆上有大量的军事存在。它的海空军分布在欧亚大陆之上以及四周 (日本列岛、琉球群岛、关岛、夏威夷群岛、迪戈加西亚岛,等等)。现在美国的军事已经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它的军事盟友也是军事大国,因此,美国在全球占有绝对军事优势。美国的国际战略至少有两重目标:其一是遏制任何潜在的挑战者,中国因其庞大的人口和快速发展成为第一选择;其二是防止盟友摆脱美国的号令——失去盟友就会使美国失去在欧亚大陆的立足点。没有了立足点,美国对俄国、中国等大陆国家的遏制也就失去了用力的支撑点。在欧亚大陆上制造国家间的猜疑、不满和对立,则能取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遏制了潜在的挑战者,又迫使盟国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周围。所以,在欧亚大陆制造危机和冲突是美国的根本战略。
一个团结的欧盟不符合美国利益,也不符合欧洲大陆外岛英国的利益。美英的对策是制造外部威胁,一是把俄国包装成一个威胁,二是把俄国刺激成一个威胁。在21世纪初,英国和俄国之间的间谍案,美国在东欧建立反导系统,就分别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任何一个组织扩张过度,必然会失去内部凝聚力。所以,美国向欧盟内部“掺沙子”,极力支持土耳其、乌克兰加入欧盟。土耳其是一个伊斯兰国家、奥斯曼帝国的孑遗。土耳其加入西方基督教文明为主体的欧盟,必将改变欧盟的性质和行动能力。乌克兰是一个东正教国家,在斯拉夫民族的各国中与俄国的血缘最近。如果乌克兰加入欧盟,欧盟与俄国的对立将更加直接。
美国的均势类似俾斯麦为德国设计的均势,有叠床架屋的联盟体系。基辛格在《大外交》中说:“俾斯麦的操纵均势,却和美国处理国际关系的传统方法可能更如出一辙。”俾斯麦的目的是预防可能出现的威胁,这是因为德国的地缘政治环境缺少弹性。德国不能像英国那样超脱。与俾斯麦的德国相比,美国安排的均势有类似之处,但更加咄咄逼人。美国要制造以它为轮毂的放射状的世界格局,每一根辐条都辏向美国之毂,以保证美国利益的车轮滚滚向前。
在辐辏均势中,一两根辐条的损害不会影响整个车轮的有效运转。一国国内,以及地区内部的矛盾,是“辐辏均势”有效的前提。因此,美国需要在别处制造冲突,而欧亚大陆国家(以及大陆边缘的岛国)则需要和平。邻国常有地缘政治冲突,也会在历史中积淀下不信任和仇恨,外部有隙可乘。外部操纵又必然会加重这些冲突。日本在二战之后没有遭到清算,原因是美国需要它参与维持对苏联集团的均势。不过,即使在距离日本很近的朝鲜战争时期,日本也没有重新武装。现在,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超级大国,美国却要求日本承担更多的防务责任。这个姿态不仅为了弥补美国力量的不足,更强化本地区对日本的疑虑,进而劝留美国。
辐辏均势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轮毂国无处不在,必定承担过多的义务,特别是军事义务,在任何动荡中都难以脱离接触——这正是俾斯麦想要避免的。在国家强大时,辐辏均势是准霸权,是促进国家利益的有效工具。当国家的实力减弱时,这些义务将成为不可承受的负担。
均势是动态的。在一定限度内,全球和地区均势能够自我调节。在改变均势时,如果挑战国没有能力平息事态,反弹很可能带来更不利的后果。1979年12月,苏联入侵阿富汗。从表面上看,苏联似乎得分了,但它陷入一场耗费巨大的山地游击战。与苏联作战的不仅有阿富汗人,还有其他伊斯兰国家的志愿者。沙特人本·拉登是其中之一。美国向游击队员们(“自由斗士”)提供武器和资金,冷眼旁观苏联在阿富汗苦苦挣扎。但美国没有想到,它在多年以后将遭到拉登的攻击,更没有想到拉登的进攻方式如此震撼。于是,在苏联撤离12年后,美国入侵阿富汗,亲自向它的自由斗士作战。美国在阿富汗的结果可能不比英国和苏联更好。
在另一场制造“均势”的较量中,美国也得不偿失。1979年的伊朗伊斯兰革命者是反美的。因此,在伊拉克挑起的两伊战争(1980-1988)中,美国支持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长期维持这场消耗战。两伊战争结束后,萨达姆却成为美国在中东更大的麻烦。美国暂时摆平(均衡)了伊朗,却无法摆平(均衡)伊拉克。在冷战之后,美国才利用萨达姆的误算 (一说是美国误导),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打得他丢盔卸甲,又找了个借口发动第二次海湾战争,却与德国、法国以及俄国闹得很不愉快。盟国也不愿意看到美国在这个世界上横行霸道。美军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很顺利,但占领却很麻烦,还引起了链式反应,加强了北朝鲜发展核武器的决心。伊朗乘伊拉克被削弱之机发展势力,也提出了核武器计划。北朝鲜和伊朗的核武计划只是海湾战争启动的链式反应的第一链,更多的后果可能很多年之后才会显现出来。
在多年的忙乱之后,美国也许愿意接受英国的均势模式。这种安排更符合美国和世界的利益。
丁力,学者,著有《地缘大战略》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