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14-05-13 17:51
章诗依/文
5月2日,罗孚辞世,引发香港与内地一片悼念之声。
作为新闻人、文化人的罗孚,有人所共知的骄人业绩:最早出版了聂绀弩的诗集;是梁羽生、金庸武侠小说的催生婆;保存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的手稿;以“柳苏”笔名写作的《你一定要看董桥》一文,让董桥文章在内地一纸风行数年;他主持的《大公报》子报《新晚报》,以趣味性、知识性见长,在上个世纪中后叶的香港报业市场上是一份成功的报纸。
此外,罗孚还是中共统战领域里的高手,以其长袖善舞的本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促成北美学者访问团来华访问,著名史学家何炳棣就是此次北美访华学者团的团长,他在访问之后写就的《从历史的尺度看新中国的特色与成就》一文,被当时北美华人留学生广为传抄。
然而,罗孚还有一个身份似乎被人忽略了,那就是,他是1949年前的大公报人。1941年,20岁的罗孚在桂林加入《大公报》,一干就是41年。这份中国现代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报纸,成就了罗孚,也是其走上革命道路的平台,从这里起步,开启了一个知识分子与革命政治漫长的蜜月与纠结。
1949年前的大公报人,已经屈指可数。罗孚的去世,让这一群体更见寥落,人们感叹老成凋谢,也力图透过逝者渐行渐远的背影,去回望大时代中一个革命知识分子不寻常的命运与际遇,成功与遗憾。
了解罗孚文章,探寻罗孚心迹,不是难事。2011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七卷本的罗孚文集。这洋洋数百万的文字,只是罗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作品,属其晚年手笔,已经非常可观,是了解其人生下半场时的心境与思想的第一手资料。著名出版家沈昌文先生一直向人们推荐罗孚的文章,并促成了罗孚文集的出版,使这位著名新闻人、中共统战尖兵的传奇生涯及其诗酒风流,可以通过文集让世人管窥一二。
当然,罗孚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遭遇的扑朔迷离的“间谍案”,是回避不了的历史。尽管如今对此已经不再讳莫如深,且事实真相已经轮廓昭然,但考证这段公案不是本文的目的。在给儿子罗海雷所著的《我的父亲罗孚》一书所做的序言中,罗孚在文末写下这样的话:“我缅怀不羁的、荒唐的岁月以及逝去的至爱的朋友、文化人,也怀念那些咫尺天涯的老朋友们。”此时的罗孚已经九十高龄,人生暮年,他最珍视的,是曾经同命运共呼吸的朋友、同道,而不是荣华与事功。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此时的罗孚,经历过波诡云谲的时代大潮洗礼之后,已完全回归知识人的身份认同,与其他一些卷入革命浪潮的知识分子一样,走出了“两头真”的生命轨迹。
作为文化人、“革命知识分子”的罗孚,更值得回顾。
旧《大公报》成就的左派知识分子
由于家庭经济原因,罗孚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他从中学时起,就喜欢阅读鲁迅、周作人的作品,以及苏曼殊与龚定庵的诗。在漫长的新闻与革命生涯里,罗孚显示出来的文化底蕴,将令人一再感到吃惊。
20岁时,罗孚进入桂林《大公报》。1941年的《大公报》,有重庆版与香港版,但是,《大公报》领导已经预计日军会南下,香港会失守,因此创办桂林版以做后手。后来很快就证明了这种预见。
为了安排从香港撤回来的《大公报》人员,《大公报》创办了桂林《大公晚报》。受徐铸成的赏识,罗孚很快从实习生被擢升为《大公晚报》副刊“小公园”的编辑。后来,随着战局的发展,罗孚随《大公报》由桂林而重庆,又由重庆到香港。
《大公报》奉行“不党,不私,不盲,不卖”的办报原则,但对采编人员的政治立场则并不干预。当时《大公报》里采编人员的政治光谱很复杂,左右都有,中共地下党员也大有人在,比如杨刚、孟秋江、李纯青、吴砚农等,国民党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的爱女傅冬菊,是《大公报》的文教记者,她也是地下党员。《大公报》的第二代领导王芸生与徐铸成,政治立场上亦不同调,一个偏右,一个偏左。
在桂林《大公报》时期,罗孚已经开始给民盟宋云彬所办的《民主周刊》写专栏。专栏的名字叫“无花的蔷薇”,坚持了一年多。
社长胡政之不问政治立场,只重业务能力。一九四七年五月,《大公报》驻广州记者陈凡因报道学生游行而被捕。六月一日,国民党当局出动军警、宪兵、特务,对一些重要城市的新闻界实行大逮捕,仅重庆新闻界就有三十多人被捕,其中《大公报》占了曾敏之等八人。当时胡政之人在上海,他打电话询问报馆有多少人被抓,最后还特意问到罗承勋(即罗孚)这么左有没有被抓。
《大公报》里人才济济,燕京大学毕业的占了相当一部分。中学毕业的罗孚凭着勤奋与天赋,很快就崭露头角。他编辑的桂林《大公晚报》副刊“小公园”生动活泼,时有名家撰写稿件,颇受好评。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天,“小公园”刊登了一则对联:“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用三个国家和三个中国城市的名字组成,将中国战胜日本,即将还都南京的意思表达出来,妙趣横生,一时脍炙人口。
随着国民党的溃败,胡政之开始考虑《大公报》的去留。他认为,《大公报》不能追随国民党,因此,他选择在“国门边上”的香港继续《大公报》的事业。一九四八年三月,《大公报》在香港正式复刊。
罗孚是第一批被调去香港参加《大公报》复刊工作的。第一批去香港的,多是费彝民、李纯青、杨历樵、李宗瀛等这样的元老骨干。《我的父亲罗孚》记载,罗孚妻子回忆,当年年轻不懂事,在重庆时见到胡政之,因为不熟,二人都不会主动与老板打招呼。她感叹,反过来看,这也说明胡政之用人唯才,能包容其他人的政见,只要你有本事就成,不需要拍马屁。
晚年的罗孚,回首“大公”往事,对杨刚一往情深,曾写过数篇回忆文章,赞扬其才情,叹惋其命运。这位编辑部中的唯一的大姐,才华横溢,性格、文风,都洋溢着阳光、阳刚之气。罗孚用“千古文章未尽才”评价、形容杨刚的才情。
1939年,杨刚接替去英国留学的萧乾,编辑《大公报》副刊《文艺》,她将萧乾主编副刊时显露的多元包容风格推向新高。
萧乾主持《文艺》时,从一九三八年八月到一九三九年八月间,发表延安作家如严文井、吴伯萧、丁玲等人的作品四十四篇。到了杨刚时代,更是增加到七十五篇。
经过杨刚的介绍,罗孚在重庆时结识了不少中共在文化战线上的人士,这成为促使其走上革命道路的重要因素之一。
后来,杨刚去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并兼任《大公报》驻美特派员,期间写有《美国札记》一书。1949年,国民党兵败上海,杨刚担任接管《大公报》的军代表,旋即北上参加开国大典,被派到周恩来总理身边工作,先任外交部政策研究委员会主任秘书,后任总理办公室主任秘书。1955年,在“精神失常”下吞服安眠药自杀,成为旧《大公报》人诸多自杀者中的“先驱”。对杨刚之死,毛泽东、周恩来皆表惋惜。
旧《大公报》星光灿烂,罗孚不算其中的出类拔萃者,但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加之《大公报》在当时中国独一无二的影响力,罗孚的眼界、人脉迅速拓展,为其日后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香江的风云与斯文
1949年春天,香港《大公报》宣布起义,从此与香港《文汇报》一起成为左派报纸,肩负着独特的使命。
在香港,报纸高度竞争。为了适应香港市场,贴近本地市民需要,一九五零十月,《大公报》创办了子报《新晚报》,这份新报纸与《大公报》《文汇报》一道,构成了当时香港左派报纸的第一梯队。
《新晚报》初创时,罗孚任副刊编辑。当时,《大公报》调集大部分骨干人员参与这份新报纸的创办,李侠文担任总负责人。半年后,其他人陆续返回《大公报》,只有罗孚与严庆澍留了下来。后来罗孚升任总编辑。
罗孚认为,《新晚报》是以“知识性、趣味性”立足香港报业市场的。其中,尤以五十年代的“唐宋金梁”最为有名。唐是笔名唐人的严庆澍,著有《金陵春梦》,宋是笔名宋乔的周榆瑞,著有《伺卫官杂记》,金是笔名金庸的查良镛,梁是笔名梁羽生的陈文统,二人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这四人的作品在《新晚报》上连载,成为该报的销售利器。
新派武侠小说的催生人,正是罗孚。
一九五四年,香港太极派与白鹤派的掌门人准备比武,因为香港禁武术,擂台摆在了澳门。当时,许多港人特意跑到澳门观看比武,一家报纸更以头条新闻报道了此事。当时罗孚已担任《新晚报》主编,目睹此景,他灵犀一动:为何不在报上连载一篇武侠小说,来满足“好斗”的读者,以促进报纸的销路?他和几个编辑商量后,很快定下来,大家一致认为事不宜迟。结果,第二天登预告,第三天就开始连载了。
当时的梁羽生与金庸,一个是《大公报》副刊编辑,一个是《新晚报》副刊编辑,都是文章好手、快手,也都是武侠小说的爱好者。不过,彼时的武侠小说,尚处于传统套路,等待突破与创新。梁羽生以新文艺手法创造武侠小说,而喜欢电影的金庸则借鉴了电影艺术,二人一起,开创了新武侠小说时代。
不过,历史总是充满了偶然性。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金庸曾经跑到北京到外交部找工作,幸亏没有成功,否则后来的《明报》与那些被金迷热爱的武侠小说就无由产生了。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从罗孚的一念到后来的蔚成气象,路途上同样布满了偶然。
第三日,梁羽生的处女作《龙虎斗京华》就和读者见面了,并大获成功。但是,他是《大公报》的人,见到他的武侠小说大受欢迎,《大公报》让他也给自己写,梁羽生无法同时给两家同时写,只好舍弃《新晚报》,这时候,早就见猎心喜的金庸就顶替上来了,他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隆重登场,用罗孚后来的话说,“以更成熟的魅力”吸引了读者。
罗孚不但催生了新派武侠小说,还催生了最早的对新派武侠小说的评论。内地“文革”前夜,罗孚在香港创办了文艺月刊《海光文艺》,这是一份不分左右兼收并蓄的文学期刊。当时的金庸,已经脱离《大公报》,自创《明报》,且政治立场与办报理念与左派的《大公报》《文汇报》迥异其趣,特别是,《明报》与左派报纸围绕“核子与裤子”之争,曾经爆发过旷日持久的激烈论战,左派与金庸及其《明报》俨如敌国,不相往来。罗孚鉴于武侠小说不登文学殿堂的现实,决定找人写梁羽生与金庸武侠小说的合论,以满足读者的兴趣,提请人们重视武侠小说。
罗孚让梁羽生写这篇合论,梁羽生答应了,但条件是不署自己的真名,如果有人追问,罗孚要担待起来。罗孚同意了,梁羽生写出了《金庸梁羽生合论》,实事求是地分析二人各自作品的特色和优缺点,连续三期在《海光文艺》上刊载。这是最早的对新派武侠小说的评论文章。
结果,这篇文章引起左派阵营的极大不满,认为是在吹捧金庸,有人甚至说写这样的文章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这些,都还是纸上风云。罗孚在另一条看不见的战线——统战工作上的活动,虽然静悄悄,但却同样风云满袖,紧锣密鼓。
根据罗孚的说法,当年中共在香港统战工作的重点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台、对国民党工作,另一方面是对香港的上层人物、特别是民族资本家。按《我的父亲罗孚》一书的观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是罗孚从事统战工作的起步期。那时的罗孚,经过多年历练,开始变得活跃,喜交朋友和喝酒,常与文人聚会,高谈阔论。报馆附近的一些北方餐馆是南来文人的聚会之所。
回看罗孚本人关于统战工作的有限描述,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罗孚本人和当时的从事者们的高度的文化修养。这一点,从罗孚围绕一代大儒徐复观展开的统战工作中可见一斑。
徐复观曾经主持过国民党的情报工作,后来矢志向学,成为一代通儒。但是,他对共产党始终采取激烈的批判立场。罗孚是冲着徐复观曾经的情报生涯去的,待与徐复观相熟后,发现他已经与国民党政府疏远。不过,徐复观正直的人格令罗孚由衷尊敬,直到其去世前,罗孚一直与其保持着联系。
在与徐复观的交往中,旧体诗成为罗孚进行统战的工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徐复观去台湾看病,病中有诗云:中华片土尽含香,隔岁重来再病床。春雨阴阴膏草木,友情默默感时光。沉疴未死神医力,圣学虚悬寸管量。莫计平生伤往事,江湖烟雾好相忘。读到这首诗后,罗孚找到当时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王匡,问其是否有兴趣用一首诗问候徐复观的病。
王匡与徐复观认识不久,他对这一统战“任务”了然于胸,欣然命笔:
海角奇葩一瓣香,三年同梦不同床。偶见毫端生秀气,跃然纸上现豪光。未终棋局烦谁计,待补金瓯费众量。只恨识荆时已晚,个中情意岂相忘。
诗中充满对徐复观的恭维和期待,虽是统战之作,未见高明,但还是看得出文化的底蕴。
徐复观在病中立了遗嘱,其中深以未能赴曲阜亲谒孔陵为“大恨”。罗孚为此寄诗给徐复观,表达怀念与慰问之情:故人憔悴卧江关,望里蓬莱隔海山。每向东风问消息,但依南斗祝平安。论交十载师兼友,阅世百年胆照肝。一事思量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
徐复观赴台看病前,罗孚曾与他约定,病好之后,一起北上幽燕,包括到曲阜游孔林孔庙。可惜,徐复观未能痊愈。一代大儒的精神返乡之旅,成为永远的恨事。
暮年诗赋动江关
著名记者、作家曹聚仁旧学根底深厚,但他在文章中曾写到:“哪知和《大公报》的朋友相识以后,才知道李侠文、陈凡、罗承勋诸先生,都会写旧诗谈旧学,从旧诗词中写出新意境,远不是区区所可企及。我的自许,实在太可笑了”。
这是他的谦虚,但也道出了一些实情。一九四九年前的《大公报》自然卧虎藏龙,群星闪耀,但四九后的香港《大公报》,包括罗孚在内的一些人,身上依然可见到《大公报》的流风余韵。
然而,罗孚晚年,对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自己的文字,采取了近乎全盘否定的态度。
在《我的父亲罗孚》一书中,罗海雷不客气地指出,罗孚写的所谓“时事评论”,长时间脱离不了一个“左”字,对于大跃进与三年大饥荒,完全没有想到会是政策路线出了问题,反而认为是反对派造谣、苏修的迫害,都是人家错。
任何批评内地政策的文章,“必遭罗孚在左报上撰文攻击指责,其用词遣字之恶毒,与文革时红卫兵的大字报十分相似。”罗海雷引用一家报纸的话,无情地揭示父亲尴尬的昨日。
上世纪九十年代,罗孚曾在媒体上撰文,公开向自己曾用文字伤害过的人道歉。
八十年代初的“间谍案”,客观上成了罗孚文字生涯的意外救赎。案件宣判后,罗孚当即假释,从此客居京城十一年。期间,他享有的自由完全不似一个“间谍”应该享有的:可以访朋会友,可以发表文章,当然,用的是笔名。晚年的罗孚,客居北京期间,写作热情激情喷发,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篇什,成为了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份视角独特的记录。
罗孚客居北京的十一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作为从资本主义的香港来的资深新闻人,他成为一个特殊身份的观察者。同时,罗孚也是一个交游广阔的人,居京期间,他遍访文坛前辈如夏衍、沈从文、萧乾、常任侠等人,与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吴祖光新凤霞夫妇、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沈峻夫妇以及范用等,更是时相往还,诗酒唱和。这些著名文化人的思想、个性及言谈,以及生活中种种有趣的细节,因其近距离的接触,在罗孚笔下都得到了生动的描绘和记录。著名文学史家陈子善先生认为,罗孚晚年的这些文字,为研究当代中国文学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罗孚八十年代笔下的这些文化界前辈,近年来日益得到关注,如聂绀弩、周有光等,显示了罗孚的鉴赏力和判断力。他所著的《燕山诗话》,更是一本风格独特的小书,可当做诗史来读,也是当代知识分子的一份视角别致的精神档案。
“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的诗,放在罗孚身上,同样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