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京世纪:野蛮人如何改造欧洲

陈芝2020-06-22 19:12

陈芝/文

埃莉诺·罗莎蒙德·巴勒克拉夫的《北方以北:维京人的航海与萨迦中的北欧历史》讲述的是中世纪的维京人,在自己的萨迦(saga)中,如何看待世界,看待自己接触到的人群与文化。本书内容丰富,行文风趣,虽然落入黑暗中世纪史观的窠臼中,但考虑文艺复兴以来这种历史发明毕竟流毒多年,算是情有可原。另外鉴于阅读过程中时不时出现的一些中文网络流行语,译者可能头尚未秃或者刚秃。

对于本文的大多数读者来说,可能需要交代一下何谓萨迦,其通常是指中世纪维京人各国的民族史诗,发端于异教时代的口耳相传,成文于早已改信基督教的十三世纪左右。由于内容多讲氏族仇杀,又头绪纷繁,结构松散,以至于在今天的英文中,常用saga来指代一连串拖沓冗长、跌宕起伏的事件,尤其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变迁。

这有点类似于日本今天的大河小说,所不同的是萨迦充斥着各种妖魔鬼怪和虚虚实实无法分辨真假的传奇故事,在描述“定居情势、家谱细考、法律争端、领袖腐败、宗教皈依和需要杀一杀威风的外国国王”的同时,夹叙着“遇害者在坟墓里歌唱,女巫把用血写下的卢恩文刻在浮木上给人带去死亡,逝者的诅咒返回来折磨生者,不祥的武器给几代人的命运蒙上长长的阴影”。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目前保存和编辑下来的萨迦主要集中于冰岛和挪威,因此我们从如今已知的萨迦获取的印象,与历史上的斯堪的纳维亚各民族并不一定一致,说不准哪天就冒出新文献将这一专业任何言之凿凿的定论一脚踹翻,现代历史学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而从歌谣到文字本身又经历过一定的删减与变形,这是非常遗憾但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我们又不可能因噎废食放弃这些文献证据。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人对历史不可能不产生误读和扭曲——说不定哪天就负负得正了 (划掉),所以历史学家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只是建立模型,然后有的模型要比别的模型更加平等。

本书的作者将内容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本文也将按方位分别介绍作者描述的维京勇士在海外与灵界的冒险和远征。

在中世纪的欧洲人看来,从北方海洋潮水般涌来的维京人本身就是世界的最北端,与蛮荒是同义词,完全无法想象更北端的世界会是什么鬼样子。像公元九世纪的日耳曼传教士汉堡—不莱梅的林贝特,就对狗头人游走在日耳曼以北的丹麦土地上深信不疑,并在书信中吐露出一个巨大的困惑:狗头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倘若有,他该不该想办法使其皈依基督,好让它们能上天堂?

即使是对于维京人来说,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北位于北极圈的“北方”,也代表着恐怖、怪异与神秘——尽管随着维京人的探索与世界的理性化,而一点点褪去——尤其是比他们更加北方的邻居萨米人(旧称拉普兰人)。虽然南方的北欧人凭借武力向北方邻居征税和收取贡品,但在萨迦的描述里,萨米人却是“施用魔法,邪恶而迷信”,令人敬畏不已。

自古以来,向北航海的维京人就用金属、谷物和奶制品与萨米人交换动物的皮革和毛皮,长期而频繁的接触,使北欧商人目睹了萨米人大量充斥着北极意象的萨满仪式,教人很难不联想其与邪魔之间的联系,尤其是维京人集体皈依基督教以后。

即使在今天,萨米人依旧保留着能施魔法的名声。尤其是萨米女人,在萨迦中基本上都是精通变化,热衷勾引男人的色情狂,有萨米血统的混血儿,则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拥有天生的魔力。萨迦告诉我们,这里也是国王之敌的大本营,雅尔(Jarl)们(通常翻译为酋长、首领,在北欧是仅次于国王的大人物,相当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跨有数郡与国王分庭抗礼的的earl,不过后者在诺曼征服后权力缩水沦落成欧陆的count)依靠与极地边缘部落的联系,挑战国王的威权。

另一方面,即使抛开萨米人,在北方黑漆漆的夜晚,魔鬼依旧容易在想象中出现。用作者的话说,北方这片荒凉、戏剧性的山河具有某种特质,想象力很容易用妖术、魔鬼和灵异事物把它填满。尤其是在朦胧的大雾中,航海者很容易将岸边嶙峋的崖石视作巨怪和鬼婆——萨迦中经常出现引诱勇士的女妖怪,考虑到航海一次就是好几个月,船上又不允许有女人存在,长期处于性饥渴状态的航海者有这样的幻想不足为奇。有趣的是,这些邪恶而又危险的女怪物,在萨迦中很容易被咸肉和奶制品打发,让人一下子回到现实。

不难理解为什么人类总是让各种莫名其妙的存在栖居于世界的角落,条件越是艰苦,能生存的必然是拥有不可思议身体条件或法术的超凡生物。但是,用作者的话说,当阳光回到天空,巨怪便化为石头,融入山河大地,除了旷野和故事,不留一物。

虽然一万年前从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的印第安人才是第一个发现美洲的人类,但即使在欧洲人中,哥伦布也不是第一个到美洲的人,早在他那次伟大旅行的五百年前,维京人从冰岛出发,来到格陵兰建立定居点,然后南下来到文兰,也就是今天加拿大拉布拉多半岛附近,与本地土著发生冲突后退缩回格陵兰。冰岛人在萨迦中记录了这些事件,并被今天的考古学家证实。

尽管意义非凡,维京人向美洲的冒险其实与他们的同胞在其他方向的远征别无二致,贫困、寒冷的故乡驱使武士们扬帆起航,为了生存,同时也为了自由。虽然冰岛在日后还是落入挪威国王之手,但最早驶向冰岛的挪威人是为了做自由人,而不是别人的臣民,于是将脚下温暖的土地命名为冰岛,以隔绝在挪威本土新生的集权国家窥伺的目光。

远征美洲的人们反其道而行之,将冰天雪地命名为格陵兰——“绿岛”(Greenland),好将不明真相的傻子诓过来。在损失了近半船只,越过惊涛骇浪、茫无涯际的北大西洋,人们在格陵兰落地生根,开始几个世纪的繁衍生息。这个时候正是异教被基督教取代的年代,萨迦记载了这一新旧更替,改宗的叙事常常讲述愁肠百结的人物不愿意放弃祖先供奉的异教神祇,与同时代的基督徒作者不同,萨迦作者对其充满了同情。

定居者以狩猎为生,兼以有限的农业,因此非常仰赖对外贸易,用海象牙交换谷物与金属,与冰岛、挪威的航班一旦延误,就会重创这个在刀尖上跳舞的文明。殖民者曾经南下发现自然条件非常优越的文兰,即今天的纽芬兰。然而他们与人多势众的土著产生冲突,身上的武装尚未有日后的西班牙人不可逾越的代差,败退而回,从此只敢在夏季登岛偷偷砍些树木。

萨迦将土著称之为“斯克林斯人”,“他们黝黑丑陋,发型可怕,大眼睛,宽颧骨”。起初,格陵兰人用廉价的红布、奶制品换取昂贵的皮革和毛皮,但由于双方语言不通,于是因为萨迦作者无法理解的原因爆发了冲突,斯克林斯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北欧人无计可施,只好向河流上游逃去,转眼间,大群人马在他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陵兰的定居点维持了数个世纪,直到14世纪全球变冷,压垮了岛上脆弱的生态系统。萨迦的记载称,巨怪与妖魔是冰岛以西的世界最后的定居者。1424年,冰岛收到了格陵兰寄来的最后一件信封。1492年,哥伦布在算错欧洲与印度之间的距离后,开始他的第一次美洲航行,直到第三次航行他才意识到自己到的不是印度。

根据《往年纪事》的描述,瓦兰吉亚人(斯拉夫人对维京人的称呼)的首领留里克三兄弟应诺夫哥罗德人的邀请,在第聂伯河建立了第一个罗斯人的国家。后来定都基辅,是以又叫基辅罗斯。这是俄罗斯的起源,虽然俄罗斯人日后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往年纪事》又成书较晚,纪时混乱,充满争议,但考古证据还是倾向维京人在罗斯国家缔造之初相当活跃,至少是推动其形成的动力之一。

与萨迦作者位于主场的西方与北方不同,对东方的冒险一直在挪威人和冰岛人文化之外,而另外两方可以视作斯堪的纳维亚文化的延伸。维京人在斯拉夫的土地一直是少数派,就像诺曼人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与当地人联姻,说当地人的语言,几代人时间便消融其中,因此东方在萨迦中始终充斥着异国情调,尽管它本身可能是维京人建立的殖民地,一如彼得以后的俄罗斯,可以看成是德法贵族对斯拉夫人的殖民统治。

是以出于人人皆有的民族自尊心,萨迦作者夸大了新一批维京勇士在成型后的基辅罗斯的政治场中起到的作用,将基辅罗斯改信基督教归功于虔诚的挪威国王的功劳,无视其借此与拜占庭缔结强大的政治军事联盟的考量。于是将本族的勇士,从东欧历史的边缘拖到了舞台中央,颇似今天的非洲中心论——比如说,二战的胜利,是坦桑尼亚游击队的功劳。

东方萨迦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主题,是勇士英瓦尔组织的对罗斯三条大河的远征,在瑞典梅拉伦湖发现的许多卢恩文石碑提到逝者曾参与英瓦尔的这次远征,尽管没有发现英瓦尔本人的墓碑,关于他的萨迦则出现在冰岛。至于他的故事,或许可以视作北欧版本的阿尔戈英雄传,同样有着巨龙、妖怪与性饥渴的女色情狂——作者在此吐槽道,大概除了修女和圣母玛利亚以外,这是僧侣作者们关于女人所能想到唯一类型。

萨迦中的南方反而不是曾受其祸害的日耳曼表亲,而是神圣的世界中心罗马和耶路撒冷——常见的萨迦主题:朝圣的国王向圣城推进,将沿途的“邪恶”扫除一空,顺便一路上顺手牵羊,积攒了大量战利品——以及希腊人王国的首都“新罗马”。

这座日后更名为伊斯坦布尔的城市,北欧人管它叫Miklagar奁r,意思是“大城”。几百年来,北欧旅行者前仆后继,先是抢劫,接着做生意,之后为希腊人的皇帝充当贴身侍卫,并经常穿着华贵的皮毛,提着皇帝发下来的镀金斧头走上武力讨薪之路。

许多北欧大人物在此驻足,游览,服役,其中最大名鼎鼎的是日后的挪威国王哈拉尔德,他最为人周知的事迹是战死在1066年的斯坦福桥,导致从伦敦急行军至约克的最后一位威塞克斯国王哈罗德麾下元气大伤。后者未做修整,又急行军南下黑斯廷斯,死于征服者威廉之手,史称“诺曼征服”。

在萨迦中,哈拉尔德是一个红胡子式的民间英雄,他扮成卧底,自称“北国之光”,招惹反派对手,与一名贵妇发生私情,制服一条能化为人形潜入妇女闺房的巨蛇,并多次率领维京人组成的瓦良格卫队征战,有着阿凡提式戏弄大人物的机智和希腊英雄式的勇敢。

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还包括掺入拜占庭女皇充满狗血与花边新闻气息的三角恋之中,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女皇曾倾心于他。但这一点无足轻重,只要结局是哈拉尔德从囹圄中逃出,对迫害他的皇帝实现大快人心的复仇,最后载着满舱的金银胜利而归就够了。

可以说,这些混合着现实与幻想,历史冒险和远征灵界的故事,是初民的特权和物产。这些从蒙昧野蛮的部落生活向定居的文明国家转化的初民,正处在一个非常特殊,此后不会再有的历史季候当中,他们尚保留着对世界华丽的想象力,又引入了理性化和文明化的编撰机关,于是诞生出一种并不完全真实又不完全虚假的文体:

在他们之前,没有历史,只有部落法师对生活中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妖魔鬼怪精灵神祇一举一动的大惊小怪;在他们之后,历史学家已经无法忍受超自然力量在历史叙事当中的存在,必须将它们通通删去。

这些作品像希罗多德的《历史》一样,有明显真实的部分,也有一目了然不可能的事项,但更多的是虚虚实实或真或假无法分辨的存在,以至于《人类婚姻史》这部中文翻译过来长达一千四百页但内容只有人类婚姻,没有史的作者在书中咆哮道:“没有一个正常的解剖学家会把希罗多德对北非无头人部落的描述当真,那么为什么社会学家们却会相信他接下来关于另一个部族热衷群交、滥交的叙述???”

是以,虽然在文字处理上尚欠缺火候,但其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真实与虚构交融所带来的奇艺观感,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阅读、借鉴和模仿,并作为现代奇幻小说的源头之一,结下了《魔戒》与《冰与火之歌》的果子。尤其是在托尔金对萨迦中各种符号的再创作以后,今天的中世纪背景的奇幻小说又怎么能没有精灵、矮人、恶魔和巨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