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逍遥游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6-16 16:07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古代文人的必修课。上古奇书《山海经》里夸父逐日的故事,揭示了徒步旅行的艰辛,可这根本劝退不了历代文人跃跃欲试的心,而且各个都是超级玩家。

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传播儒家思想,被困陈蔡两国交界之时,饿着肚子教弟子“君子固穷”;李白在黄鹤楼看到崔颢题诗,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苏轼在贬谪路上跨界经营,吃喝创作两不误,自创经典美食“东坡肉”,与友人月夜泛舟游赤壁,写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生感悟;作为中国旅行家集大成者的徐霞客堪称专业探险家,自带干粮开启硬核穷游,30年徒步暴走21省,写出流传至今的旅游攻略《徐霞客游记》。

《浮生六记》同样记载了沈复30年的游历。他每到一处,都会探访当地美景名胜,但是在沈复心中,名胜不等于美景,他认为“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他用30年走遍中国,只有四川中部、贵州中部与云南南部没有涉足,在长途跋涉中,他发现了旅行中那些被吹爆的名胜,真的到了便觉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他偏爱剑走偏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角落,倒是有妙不可言之处。他评价当时公认的名胜,“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而像明末徐俟斋先生之园地处偏僻,位于两山夹道之中不起眼的园子,依山而无石,老树盘结迂回,竹篱茅屋、亭台楼榭朴素简约,却被他视为“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差旅访古迹

沈复天生反骨,独出己见,对于旅行的态度就像他论诗品画,不屑于人云亦云,毕竟真正的宝贝,往往藏在人潮退去的沙滩上。《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沈复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记录了他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至嘉庆十二年(1807年),也就是15岁到45岁求学、习幕、经商期间,在浙江、湖北、广东、陕西和山东等地的游览心得。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人要出门旅游可不是说走就走,经商或是游学,好歹得有正当理由。沈复一生都没挤过科举这个独木桥,退而求其次在衙门里做幕僚。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这个职业有个隐性福利:每当他的上级调任,他就能跟着蹭趟公差旅行。工作变动的四处游历,竟意外成全了他宦游四海的浪漫情怀。别人考取功名是为了当官,他靠辅佐官员反而在山水间活成了职场驴友。可惜做别人的随从大多是车水马龙四处游走,山水怡情也只是云烟过眼。但即便如此,他也领略了不少大好河山。

重走古人之路,体验文化之旅是当下游学的热点,沈复也曾走过这样一条线。在绩溪游幕两年之后,他目睹了官场种种不堪入目的卑鄙之状,与同事闹不合后告辞返乡,生出易儒为商的念头。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沈复也凑资入伙。谁料海道遇阻,货源积压,本钱都赔光了,不得已被迫重操旧业,又在江北做起了幕僚。

当时住在萧爽楼,闲来无事,他盘算着和表妹夫徐秀峰去岭南闯荡,途经大庾岭。传说岭上遍布梅花,而沈复不但没有看到一株梅树,自己带着打算送礼的盆栽梅花却在腊月天里花落叶黄了。这是因为大庾岭南北交界之地气候差异极大,南边的梅花落下时,北边的梅花才刚刚盛开。

沈复一行人经过的大庾岭,不只是北赣南粤的天然分界线,也是唐代文人遭遇贬谪流放的必经之地。在这片伤心地,经历着人生至暗时刻的诗人,总少不了悲痛叹息。神龙元年,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沈佺期和杜审言均因交结张易之兄弟而遭贬至今天的越南,赴贬谪之地途中行经大庾岭,沈佺期作《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开篇便是“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这一走便是天人路隔,像是跨过了文明与荒蛮的分界线。

这二人的难兄难弟宋之问也未能幸免,他靠“龙门夺袍”才名大噪,在武则天倒台后被发配到岭南,接连写下《早发大庾岭》《题大庾岭北驿》等诗作,《度大庾岭》有“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之句,意思是即便南飞雁到大庾岭,也会以为到了天地的尽头,掉头往回飞,而他自己却要往南走,不知何日才能重返中原。这场政治地震中,3位文人或身败名裂,或困顿流离。反观沈复,经过大庾岭的前一天,他刚过完30岁生日,此后人生便急转直下,这座山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而山顶上的两块石碑,似乎也在冥冥之中透露着不可告人的天机。

沈复自前往山阴求学到随同石琢堂去北京当差的近30年里,足迹遍布清朝内地十八省,将长江和黄河流域的沿途美景尽收眼底。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沈复和表妹夫一起去南下广州经商,他们由东坝出芜湖口,进入鄱阳湖,行至滕王阁之下,又换成“三板子”高尾昂首船,顺赣江南下,抵达福建南安,翻过大庾岭到广东,在南雄雇老龙船,从北江南下,过了佛山便到达广州。这一程水陆换乘多次,可谓历尽艰辛,耗时近两个月。

嘉庆十年(1805年)九月初九日,沈复陪石琢堂前往四川重庆府赴任,溯长江而上到皖城,继而到武昌游赤壁和黄鹤楼,又到达荆州。石琢堂后至潼关上任,沈复暂留于此地,直到次年二月才启程前往潼关与他会合。从荆州坐船沿汉江北上,到达樊城换陆路进入河南地界,出函谷关,沈复被崖壁上“紫气东来”四个字震住了,传说中老子骑青牛经过之地尽在眼前。到达陕西境地,算是见识了黄河,站在高处俯视,北面群山如仙人打翻了砚台,墨色浓淡相宜地泼洒在天地间。

这年秋天,石琢堂因调任山东,沈复又陪其眷属赴济南,一路走一路看。观趵突泉之奇观,“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扬州的“天下第五泉”与之相比,不过是一口井罢了。游大明湖,其夏景与冬景相差甚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水月恍如梦

清代水路日渐发达,为旅行提供了便利。太湖北面长江如银链蜿蜒,南面钱塘江似玉带飘逸,更有京杭大运河这条水长城纵贯南北,四通八达,几乎可以覆盖日常出行。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沈复随父亲到吴江幕府参与招待乾隆帝南巡,有天傍晚,沈复想要回家看看,便搭上办差小快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疾驰,吴地民间称为“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就到吴门桥,等他到家的时候,家里还没开饭呢,可见航速之快。

沈复曾和陈芸同游太湖,风帆摇荡,沙鸟飞翔,水天一色,夜晚暮霭笼罩,渔火满江。姑苏城人声鼎沸,农历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月胜会,这天月光初起入桥洞中,其影如串。观串月那天游船如织,彻夜笙歌通宵达旦,游客名为看月,实则招妓喝花酒而已。

游船娱乐业的兴起带动了江南经济的繁荣,当时河湖上的附加服务如娱乐嘉年华多种多样。苏州名士顾禄《清嘉录》有记载:“虎丘山塘,七里莺花,一湖风月,士女游观,画船箫鼓。舟无大小,装饰精工,窗有夹层,间以玻璃,悬设彩灯,争奇竞巧,纷纶五色,新样不同。”船内采光、装潢、照明与配套设施俱全。当年的游船,俨然一座漂在水上的不夜城,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里还原了游船上的热闹景象:“游闲子弟争携画舫,载酒肴,招佳丽,呼朋引类……或即凉亭水榭,招盲女琵琶,弹唱新声绮调。更有游士滑稽,演说稗官野史,杂以科诨,以资姗笑,谓之说书。”

沈复和表妹夫南下做买卖之余,在几个同乡的带领下入乡随俗游河观妓,当地人称“打水围”,有幸上花艇一探究竟。花艇的构造和以往乘坐的船有所不同,外形恰似劈开的熟鸡蛋,半圆弧顶扣着竹篷。江面浮着百十条花船,船头相对排阵,留出的水道刚够小艇穿梭。

横木绑船抗台风,木桩套藤圈随潮起潮落,从这阵仗看,花船生意颇具规模。踏上甲板,梳头婆笑脸相迎,掀开珠帘,舱内陈设别有乾坤:两边有椅子,中间铺一大炕,有一小门通船尾。她高声呼一声“有客”,浓妆艳抹的佳人鱼贯而入。她们一言不发,或蹲或倚,江风裹着琵琶声从舱外钻进来,混着胭脂水粉的甜腻,恍惚间竟不知身在画舫还是戏台。

在广州的4个月,沈复只顾沉浸于美景美女,狂掷百余两白银,而当时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花天酒地,妻子陈芸体弱多病,他自己工作不稳定,经常入不敷出。身处花花世界,他抛掉烦恼,做回阔少,直到鸨母让他给喜儿赎身,他才意识到自己玩大了,落荒而逃。事后喜儿知道他不辞而别,几寻短见。真可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可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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