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不亲,故乡人
导语:三毛所写的这篇文字,是多年前台湾游客在西班牙旅途中的真实表现。事隔30多年,我们居然可以一字不改地来形容大陆游客。

 

经济观察报 三毛/文 编者按:三毛所写的这篇文字,是多年前台湾游客在西班牙旅途中的真实表现。事隔30多年,我们居然可以一字不改地来形容大陆游客。从做游客这个角度,30多年前的台湾是今天大陆的缩影,如果台湾人能够从三毛笔下的粗鄙、少教养的“野蛮人”形象,变成今天的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那么内地人,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能提高自身的素质,改善自身的形象。这也是我们在此编发三毛旧文的原因。

 

我们不是聋子

在国外,我一共跟三个旅行团体有过接触(那时候叫考察团),有将是间接的友人跟团来,有次是给拉去做零碎翻译,还有一次是国内工商界组团来,当时我尚在给一家商业杂志写稿,总编嘱我去旅馆看看写一篇访问。

旅馆的大厅本来是一个公共场所,偶尔大声说话并不犯法,可是同胞们一团总是二十多个人,大家目中无人的“喊话”,声量惊人,四星高级旅馆宁静的气氛因为同胞的入侵完全破坏,一些原先在看书或阅报的其他旅客在忍无可忍之下大半向我们轻藐又愤怒的瞪了一眼无可奈何的离去。

有一回我实在是窘迫不下去了,非常小心的微笑着向几位中年同胞说:“我们小声一点说话好吧?”这句话说出来我脸就先红了,觉得对人太不礼貌,可是听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他们的声量压过了我太多,虽然我的性情并不太温柔,可是总不能出手打人叫他们闭嘴吧!

大声谈话不是人格上的污点,绝对不是,可是在公共场所我们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一群,所到之处人人侧目皱眉,这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吧!

为什么不有备而来

碰见过很多游遍欧洲再来到西班牙的同胞,交谈之下,他们所游所看的各国印象都很混淆,说不出什么有见地的感想,更有些人连地理位置都弄不清楚,这当然是因为奔波太烈,过分走马看花的必然结果。可是如果在家中稍稍念念书本再来,那么游览时间的不够消化是可以因为事先的充实预备而补足的。

亲耳听过国内带团来的先生将西班牙最著名的古城多雷托叫做“乡下”,在旅馆宣布:“明天要去乡下旅行,参加的人请缴十五块美金。”“乡下”是什么地方,离马德里有多少公里来回,有些什么古迹文化和背景,带队的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去了“乡下”回来的同胞在看过了大画家格里哥的故居名画,古城无与轮比美丽的建筑、彩陶、嵌金手工艺种种令人感动不已的景象之后,居然没有什么感想和反应。这情形令我讶异非常,我觉得这是导游的失职,他带领了他的羊群去了一片青草地,却不跟这群羊解释——这草丰美,应该多吃,可是羊也极可能回答牧羊人:我们要吃百货公司,不要吃草。

这只是我看见少数同胞对文化的无感,并不代表我所认识的其他人,这是一定要声明的。很可惜知识和财富往往并不能两得,有家产的暴发户并不一定有家教,而出得起庞大旅费跟团来旅游的往往是这批人占大多数。

请你一定要给小账

我的两个间接又间接的朋友跟团来到马德里,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两人都在台做外销生意。他们一抵达旅馆便马上打电话给我,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坐车去了他们下榻的旅馆。

当我跟他们见面时,旅馆正在分配房间给这群同胞,头发已花白了的茶房将这对夫妇的两个大皮箱提进房间,有礼地平放在搁箱架上。这两个朋友就管跟我说话,无视于已经稍露窘迫垂手立在一旁等小账的人。

当时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当地钱,所以很快掏出钱来给了茶房并且谢了他一声。

“什么?还要给小账的,这种习惯不好。”那位太太马上说了。“住进来提箱子给一次,搬出去提箱子再给一次,就好了。”我说。“我们跟团来的,说好一切全包,这种额外的开销不能加的。”她不但没有谢我,反而有些怨怪我的口气。

我突然很讨厌这个说话的太太,入境随俗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如此固执,损失的何止是那几块钱小账。

坚持不付小账的同胞太多了,我们何苦在这件小事上被人轻慢呢。

大家来捏水果

我们大群人上街了。途中经过一间小小的店铺,里面陈列了成箱成排鲜艳如画,彩色缤纷的各色水果。同胞们看了热烈的反应起来。

那位留着小胡子的胖老板好端端的在店里坐着,突然间闯进一群吱吱喳喳的客人,连彼此照个面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水果已经被十几双手拼命的又掐又捏又拎起来,无论是水蜜桃、杏子、梨还是西瓜都逃不过那一只只有经验的指甲。

这个老板好一会才回过神智,气得个发昏,大喊大叫的骂起山门来,我赶快跟他说:“这些捏过的我们买,对不起,对不起!”

这位老板还是狂怒着,啪一下把同胞手里抱的一个甜瓜夺了过去,瞪眼大喊了一声:“野蛮人!”

我听了这话也动了气,死命拉了同胞们离开,临走时对这老板说:“您太过分了,对顾客是这样称呼的吗?”

他将玻璃门对我脸上重重的关过来,那一次真是灰头灰脸,大家都扫了兴。

我不是好欺负的

又碰过一种同胞,在外步步为营,总觉得外国人要欺生,觉得所有的人都有骗他的可能,一天到晚担心的事情便是怕吃亏,这种同胞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往往露出架子十足,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铜墙铁壁似的表情,望之令人生厌,他好似在对天下人宣告——本人不是好欺负的。好厉害的中国人啊!

有一个朋友单独来马德里,过分猜忌他人的心理已使这人成了一个不能快乐的怪物,任何一次付账,少到相当于台币一两百元的数目他都要一再的不放心的追问:“是不是弄错了?会不会骗我们?你确定了吗?刚刚计程车有没有绕路?”

我因为那几日一再的被这朋友无止无休的盘算金钱所困,烦得顶了他一场,两人不欢而散。我呢,吃力不讨好,出钱出力出时间,落得是一场不愉快,这真叫伤感情。

在有些古老的高楼建筑里,电梯是只限三个人一起进去的,有一次我的同胞们因为言语不通,挤了四个人,门房看了赶上来阻止,起了一场争执,其中一位同胞气着对门房挥拳,指着人家的鼻子说:“怎么,你看不起我,我揍你!”我死命的解释,那个同胞不听,硬说门房看不起我们。我又解释,他冲着我来了,说我不爱国,我倒抽一口气硬是闭上了嘴。这四个人一涌都挤上了电梯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愉快的时光

大伯父汉清先生及大伯母来西班牙时都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人了。那时我在沙漠,千里迢迢的飞回马德里去陪伴。这一对亲人在西班牙相聚的时光可说是一段极愉快的回忆。

我们共游了许多名胜古迹,最使我感动的还是他们对艺术的欣赏和好奇,伯父伯母不抢购洋货,不考究饮食,站在马德里西比留斯广场边,一句一句的谦虚的要我解释塑像、建筑、历史、渊源……当时我们下榻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旅馆,不豪华不气派,可是我相信他们所得的见闻比国内许许多多来抢购西班牙皮货的同胞多得多。

有一位计程车司机对我说:“你们东方人的谦和气度真使人感到舒适,请你翻译给两位老人家听。”

我伯父客气的回了他一句:“四海一家,天涯比邻,只要人类还有一丝爱心存在,哪一国的人都是相同的。”

这样的对话我乐于传译,真是有着春风拂面似的感动和平。

这样的同胞国内很多的,怎么不多来一点呢!

第三类接触

我看过同胞在飞机上把光脚跷得老高,也看过大批渔船船员在飞机上硬要两人挤一个位子,更看过飞机正在起飞,同胞一等空中小姐查看完安全带马上站了起来跑到后排同伴扶手上去斜着。还有一次是一大群同胞看别人叫酒,他们也乱叫,喝完了,空中小姐来收钱他们不付,说不知道原来是要付钱的,那一次惊动了全机的乘客,一场好戏。

两年前我与十六个同胞一起搭机由瑞士经香港回台,这些同胞是合约满了的远洋渔船的渔民,一路上大家表现都很好,不吵不闹,一行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他们也很客气,不爱吃的瑞士乳酪一律传来给我保存,这一路到了香港,当我们快要登上中华班机回台北时,一个外国中年旅客一不小心从下降的电动楼梯上绊了一跤,重重的一路滚下来,当时我就在靠楼梯下面的椅子上坐着,本能的一声惊呼,冲上去要接住这位绊跤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同胞们看见别人绊倒,竟然不约而同的哄笑怪叫,甚而大力鼓掌,如同看马戏一般的兴奋起来。

我弯下腰去替那位旅客拾起了旅行袋,又拉了他的手肘问他:“摔伤没有?你自己动动看?你还好吧?”这位旅客面红耳赤低声道谢而去,他后来也上了同班飞机去台北,请问他对我们中国人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一定要说

我认识的一位西班牙朋友洛丽是一位极美丽而聪慧的西班牙女郎,她嫁的是中国丈夫,说的是一口许多中国人都及不上的京片子,去过台湾三次,师大国语中心的高材生。当她与我谈起台湾时眉飞色舞喜形于色,显见她对中国的深情。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她突然说:“台湾只有一样事情我不能忍受。”我问她是什么,她说吃完饭才能讲,吃完饭我又问她,她说:“你猜。”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餐馆内的厕所。”

后来我们都不再讲了,因为彼此意见相同,不愿再呕心一次。

隐地先生写过一本《欧游随笔》,三年前隐地随团游欧数十天,在他的书里也曾提到一件类似的事情,同团的同胞在飞机上用了厕所不冲水,隐地接着进去看见黄金万两几乎将他骇昏,赶快替前一位同胞做善后工作,又庆幸跟着进去的人恰好是他而不是一个外国人,总算保住一点中国人的颜面。

我个人在大加纳利岛上一共看过四次同胞随地小便的情形,三次是站在渔船甲板上对着车水马龙的热闹码头洒水。另一次是在大街上,喝醉了,当街出丑。

我其实并未看清楚,每次都是荷西将我的脖子用力一扭,轻轻说:“别看,你的同胞在方便。”“你怎么知道是中国渔船?”我也悄悄的问。“国旗在那里飘呢!”荷西笑了。

爱之深,忧之切,我以上所写的事情在每一个民族里都可能发生,并不止是中国人,可是我流的不是其他民族的血液,我所最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同胞和国家。恳请我的故乡人在外旅行时自重自爱,入境随俗,基本的行仪礼貌千万不要太忽略。至于你会不会流利的外语,能不能正确的使用刀叉,是不是衣着时髦流行,反而是一些极次要的问题了——你看郎静山先生一袭布衣,一双布鞋环游世界,那份飘逸的美多么替中国人风光。

在国内也许你是你,我是我,在路上擦臂而过彼此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当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时,请不要忘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

选自三毛《温柔的夜》,2011年6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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