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身》:生存还是毁灭?

徐瑾2012-06-20 15:12

by徐瑾

 

作者:韩丽珠
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年4月

 

对于内地读者而言,香港作家韩丽珠大抵尚属陌生。

韩丽珠,1978年出生,目前已经有《灰花》、《风筝家族》等书本小说集,获得过第20届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首奖等奖励。她的老师董启章,称之作“香港最优秀年轻作家”,梁文道则誉之为“香港文学的未来”。

旁人如有以上资历,倚之行走神州应是无虞。近年港台作家纷纷北上,有如过江之鲫,安享各类殊荣礼遇,但韩丽珠似乎未侧身其中,继续游走边缘。

韩丽珠到底还是姗姗而来,《缝身》是她的代表作,也是近日被引入内地的第一本作品。这是一个又魔幻又现实的故事,在一个时间与地点语焉不详的城市,为了经济考虑,立法机构定立了《缝身法例》,成年者可透过身体配对中心提出缝身申请,根据两人身高、体重、肤色、年龄和新陈代谢的速度,进行缝身配对,并可自行选择连体部位,连生人的工作能获得优先保障。

故事就此展开,围绕缝身,社会重构了一整套系统,从爱人朋友到医院学界,无论科学还是感情,都赋予了缝身的诸多合法性:只有通过与另一个身体接合才有可能迈向彻底的圆满完整;愈年轻的人进行缝身手术,对另一半身体的排斥便愈少;接受缝身手术后,再进行分离手术几乎不可能成功……叙述围绕着主角的自身的缝身经历及她对于缝身的论文两条平行线索展开,排斥与接近之间,这两条线索或明或暗,最终汇聚一处。《缝身》的源头,不由得令人想到柏拉图。在他的《会饮》一篇中,记载人类在男女之外,最早还有另一类,不男不女亦男亦女,两头四手四脚;后来宙斯担心人类力量过大,将这类人分为一男一女两部分,这分离的两部分终身不得安宁,这一半一直想念那一半,彼此始终都在寻找另一部分。

阴阳人的传说,无疑是一个隐喻,可视为爱情,也可视为理想,还可看作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但无论如何,这一神话隐含了一个严肃的事实:我们,今天的男女,往往先天自认是残缺,也因此肇生了与生俱来的弥补渴求。

存在即合理,看似荒诞的缝身法案背后,自不乏理性的群体基础。表层的因素,在于经济的需要:“为了顺应连生人的需要,被迫提早退休或失业的人们纷纷被召回原来的工作岗位,制造数以万计专供连生人使用的生活用品,并重新规划适合连生人生存的环境工程,此法的颁布,大幅促进了经济成长,失业率骤降。”

人们之所以主动或被动地赞同这项缝身法案,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其呼应了内在意识的汲汲渴求,弥补一个潜在的心理黑洞,甚至还提供了一个反对的客体(也就是缝身法案),使得人们通过反对而重新确实自己的坐标:“缝身法例的出现,使他们既能顺应连生的安排,听从内心的欲望,另一方面,又能把那种矛盾、反抗的情绪转移到对于法例的愤懑之上,如此,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才能达到平衡的状态。”

韩丽珠的缝身故事,隐喻之外,更引出一种原初的哲学思考:生抑或死,存在还是毁灭?正常与异常的界限在哪儿?亲密与疏离如何瞬间背离?虚假与真实之间疆域如何划分?一切的一切,始终回归于现代人对于自由的暧昧态度:是勇敢接纳还是消极逃避?人性中种种黑洞,是否注定对于自由的吞噬?

伴随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脱离,经过几次文化冲击之后,自由和其他大多数商品一样,在大部分现代社会已经看似触手可及,然而,自由的过度供给也使得人们对于自由也从追求到逃避,放弃自由也成为自由的一种现代形式。

现代人的甘苦与古代人不同,正如法国学者贡斯当所言,古代人所理解的自由主要是一种公民资格,而现代人则维持一个不受政治权力干预的私人空间,二者之间分别引出了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种种分野。所以,近代以降的人类,以自由之名挣脱枷锁之后,却是一个更孤独的新世界。这或许就是现代人必须面对的存在悖论,甚至极权的诞生也与这些世纪末情结难以分离。

旧价值已经陨灭,新价值却尚未建立,其间的虚空甚至令人疯狂。这些思辨,在《缝身》之中处处可见。《缝身》的结构,略有些许头重脚轻之感。这一方面缘于上半部文字密度过大,行文过于繁复绵密之故;另一方面,到底也许还是年轻,风格尚未固定,结构不够匀称稳当,是优点也是缺点。

可以预见,韩丽珠还没有到创作巅峰,《缝身》之后还值得期待,确实称得上香港文学的未来。曾经看过她一则少见的访谈,说在香港写作类似“卧底”,主流价值观的质疑无孔不入,但她也能自有一番见地,“其实作家在香港处于边缘,反而有好处,在于没有人理会,想写甚么也行。”

看到这里,之前觉得韩丽珠未能在内地大红大紫的小遗憾不复存在,边缘未尝不是一种礼遇,如果写作者能够不受干扰地自在写作,不必为眼前浮名竞走所累,不仅使写作者可践行对自身才华的承诺,亦是读者的大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