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衰弱,有木有?
导语:当今最时髦的问候则是:“你抑郁了吗?”这问候语的变迁里面潜藏着一个危险,那就是精神病人与正常人的界限越来越趋于模糊

鬼今

十几年前曾看过一本洋人明恩溥写的书《中国人的特性》,印象不好,觉得这厮把中国人身上的缺点骂了个遍。没法容忍的是,说国人没精确习惯和时间观念,相互猜疑缺少信用也就罢了,这鬼佬居然敢嘲笑国人强悍高超的忍疼本领。据他的观察,中国人的神经系统和洋人长得不一样,所以不正常是应该的。中国人耐性突出,可以经常面无表情毫无怨言地等待任何灾难的降临,从容平静地忍受灾荒、饥饿和杀戮,甚至手术可以不用麻醉药,强忍剧痛一撑到底。这和盎格鲁萨克逊人敏感纤细的优雅性格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是高低两个人种。也怪不得他会鄙夷地随手给国人脸上拍个“麻木不仁”的标签。这还不算,鬼佬还说国人天生不会烦恼,真是一大幸运!否则苦海无边,回头没岸,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这番话把我国人当成了很傻很快乐的怪物,简直是不怀好意,虽然大先生说过,咱们权且把这话当“借别人的火,煮自己的肉”,算是给他一点开脱,可在我看来如此鄙视国人仍然令人不爽,甚至容易生出些怨恨来。

怨恨这鬼佬的原因是他打碎了我的一个少年红色之梦。那梦不是玫瑰色的,而是血红色的,是少时看革命小说《红岩》落下的癔症。每读到江姐双手插满竹签却一声不吭怒目而视党国狱头那段,顿感血液粘稠凝固得让人窒息,就快要止不住贲张出来。惊得自己好像满手真扎满了竹签,想象着和烈士一起慢慢失去了知觉,浪漫得让人欲仙欲死。同样的感觉出现在读一本歌颂南斯拉夫游击队员的小说中,那革命者受伤后没麻药做手术,结果被绑到床上直接下锯子切掉伤腿,英雄疼得不行就直接大声唱起游击队歌来(长大后才发现了些破绽,那好汉锯着腿疼成那样还能唱对歌词,总觉有点奇怪),就这样,歌声伴随着拉锯声,读到此段的生理反应是先心疼,然后兴奋得抽搐。后来在《风声》里发现了更高版本的革命者,极度受刑后被放在手术台上,不但能唱“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里面还有摩斯密码。回想起来,那“疼”与革命粘连在一起的阅读记忆实在太重口味了。真是谁疼谁光荣,让我们这帮不懂事的孩子恨不得扑上去轮流替偶像疼上一疼才好。那时我就认定,能忍才是真汉子,怕疼不是真英雄。令我不解的是,在明恩溥的眼里,这么令人激动人心的优点怎么反成了缺点了呢?

多少年后,一位中文名叫凯博文的洋大夫做出了另一番对国人忍“疼”的别致解读,才让我的不爽减轻了许多。这洋大夫说,国人确实能忍,却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逆来顺受,而是以疼痛作为反抗的武器,这话听起来就让人亢奋。洋大夫发现,中国人不但能忍肉体上的疼,还能忍精神上的疼,甚至把精神上的疼转换成肉体上的疼告诉你,这话猛一看觉得太离谱,难道中国人会变本加厉地修炼到什么事都能百忍成金?如果给他扣上顶大帽子,这岂不是比明恩溥那鬼佬还要鄙视中国人的反动言论吗?

不过仔细读读书里的观点,洋大夫却说出了一个为人忽略的常识,那就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年代,国人几乎没人承认患过“抑郁症”,他们都爱使用“精神衰弱”这个说法诉说自己的病态。而且“精神衰弱”症状几乎全被转述成肉体的疼痛。比如有“闷”“火气大”这样的描述,更具体的表述可以是头疼、失眠、体重下降、精神分散和焦虑性疼痛,其实说的都是自己精神状态不好,却极力用表层的肉体症状加以掩饰,绝不承认患有抑郁之类的精神问题。

后来洋大夫终于发现了病人只谈肉体疼痛的真实秘密,原来他的病人几乎大多经历过“文革”政治斗争的摧残,心理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他们本人在单位、家庭和工作中曾遭遇各种不幸,患上了精神疾病,这些精神病症又是在政治高压下逐渐酿成的,他们却以身体疼痛为名到处求医问药,这些行为统统被中国医生和病人共同贴上了“精神衰弱”这个似是而非的标签,相反,对“抑郁症”这个标准的病名却避之如瘟疫一般。理由再简单不过,在我们伟大祖国一片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下,在热火朝天地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浪潮的感染激励下,谁还敢说自己得了什么“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病?如果真得了“抑郁症”,那肯定是对我们伟大祖国欣欣向荣的景象心怀不满,或者心里有不可告人的阴险情绪在酝酿发酵,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之下。至少也有点自绝于人民的意思。一旦沾上这评价,罪过可就大了。总之,那时国人只能拿身体说事,拿心理说事就是个罪过,躲都躲不过来,谁还敢故意往上凑。“精神衰弱”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它既然被转述成了一种肉体的疼,就不是思想问题,而是在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潮下的短暂不适应,是比较容易克服和自我解决的症状。病人借“精神衰弱”之名大谈肉体疼痛,一不留神还是种自我保护,比如可以用失眠、焦虑等身体不适为借口偷懒不去单位,或直接耍赖向领导提出各种要求,比如子女团聚、调动工作等等。医生也可在“精神衰弱”的招牌下,与病人达成“合谋”,比如帮忙开出假病假条等,使它变成减缓政治压力的弱者武器。用身体疼痛作为对抗环境的行为艺术,在中国历次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屡屡上演,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是无意识的,而且不分阶层,既有普通的工人,也有高级知识分子。凯博文把这个抵抗的艺术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叫“躯体化”。

病人表演“躯体化”的例子不胜枚举。最近《读书》杂志上就刊登了一篇文章,写的是北大教授汤用彤上世纪五十年代经历政治风波的故事。文章的标题就喻示汤老得了“思想病”。文中提到作为北大副校长,汤老最初不堪政治压力患上了脑淤血,这个阶段躯体疼痛是自然发生的现象,后来汤老就以病痛为借口慢慢脱离了北大的行政事务,不去单位上班了,也因祸得福地躲过了好几拨残酷斗争的冲击,卧病的理由大致也可算作广义的“神经衰弱”范围,身体疼痛不自觉地成了教授示弱的消极抵抗武器。据我估计,当时的知识分子里有不少人用过此招。

病人给自己自觉贴上“神经衰弱”的标签,实际上是和政治压迫展开一场拉锯战式的博弈,也迫使单位对这种抵抗的艺术不断加以默认,最终达成一种妥协和平衡。据说50年代大跃进时期还以政治运动的形式发起过几次集体清除“精神衰弱”的运动,以对付日益严重的旷工旷课等问题。(上个世纪80年代又有“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历史真是何其相似?)结果是风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这使我想起中国的一句处事俗语叫“名正言顺”,道理说的没错,但我们这个社会却总是逼人去做“名实不符”的勾当。小老百姓们似乎习惯了去变态地只“做”不“说”。可这“名实不符”也许在农村中使得土法的精神治疗技术变相地潜伏存活了下来。在农村生活中,乡民心情郁闷不解都会去看“大仙”,“大仙”其实就是个准心理医生。我有次在陕西调查过一处“黄大仙”诊所,发现这位“大仙”并非是个通灵式人物,只不过比常人更善于察言观色而已,她能从三两句交谈中就一下子捕捉到对方的身份和背景信息。服用“仙方”显然也是给人心理安慰,没有真正物理意义上的疗效。

“大仙”在文革时期自然属于封建迷信,屡遭清除,“文革”后的复活,也是被默认成身体治疗的选择之一才残存了下来。乡民看病时混杂着各种信息,常常一通乱问,没人故意区分到底是精神还是肉体出现了疼痛。“大仙”也就不经意间成了解决乡民心理郁闷的一个通道,却没有一个“大仙”自封为精神病专家,或傻乎乎地对病人说你得了“抑郁症”,乡民也不会说谁谁出了什么心理问题,这是个只“做”不“说”,“名实不符”的好例子。

在当今中国,和精神病治疗相近的情形可以举出关于“性”事的“说”与“不说”,这是“名实不符”风气盛行的另一个例子。网上早已有人焦虑,日益暴增的城市流动打工人口,由于无法释放过剩的力比多,很可能成为潜在的最大一股“暴民”动乱的力量。去年就听说某省人大代表在人代会召开时拿出提案,公开呼吁在中国设立“红灯区”。这位人民代表很可爱,提出的理由倒是义正词严,一点也不黄色。他可能会想,只有明确地人为划定一条黄与不黄的界限,才能真正起到道德训诫与社会监督的作用,比如踏入红灯区的人自然会备感道德压力而且便于鉴别接受监管,也可以解决大量流动人口如农民工的性压抑问题,何乐而不为?这位仁兄头脑天真简单,觉得社会既然早已淫秽遍地,大家光做不说毕竟不好,何妨把它规范化呢。没想到却犯了国内流行的“名实不符”,只“做”不“说”之金玉良言的大忌。

什么叫“内外有别”?在华人聚居地香港,如果你在旺角或油麻地遛达,就会发现各种“红灯区”的招牌,上面写着“马来妹”或“哈尔滨学生妹”的字样,香港政府对红灯区提倡的是“一鸡一窝”式的管理模式,黄色区域与其他颜色的区域界分十分明显,但是搬用到祖国大陆就一定不灵,我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但搞人肉买卖特区政治上不正确,而且别忘了现今到处流行的都是“名实不符”好办事的思维。故那仁兄的提案被冷冻当属再正常不过。我甚至有点担心这位代表会被骂成流氓,更惨的话会像韩国或台湾“国会”里互殴的代表,被暴打一顿,鼻青脸肿地抬回家去也未可知,以后再想体面地走进人大会堂可就难了!因为哪怕整个大陆到处都是红灯在暗处闪耀,也不可能公开挂牌标价鼓吹皮肉生涯。

前一阵儿看了好莱坞电影《僵尸之地》,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在于满街都是血肉模糊的僵尸在行走,而且和以往的僵尸片中摇摇晃晃的身形比较,新片中僵尸健步如飞。也就是说,在新僵尸的追逐下,正常人拼命躲藏的难度在增加。但大体正常人与病态的界限还是清晰的,我不清楚的是,要是按照这个法子一直拍下去,等到僵尸的智商超过常人,那时就没人能躲能活了。我以为,这情形与“文革”以后的变化有点相似,“文革”时,那些标榜“神经衰弱”的人大多尽量在家歇息,正常人都在单位政治学习或者上班工作,两者的界限还是能辨识出来的。如今大部分单位取消政治学习了,装病的人也自然少了起来,因为单位都企业化了,一般人都在打卡上班,干多少活儿给多少钱,老板不会听你抱怨呻吟,想用“神经衰弱”的理由开假条更是想都别想,“抑郁症”倒是可以公开承认,看精神科医生也大体不遭歧视,可是想学当年“神经衰弱”患者那样打着“抑郁症”招牌诓骗点自身权益可就越来越没了可能,弱者的抵抗艺术到此自然失灵。

有形的政治枷锁被摘除了,这年头却到处是戾气弥散、人情冷漠、道德滑坡,想不抑郁都难。最近流行一种说法,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用语是:80年代:“你吃过了吗?”,90年代变成:“你离了吗?”,当今最时髦的问候则是:“你抑郁了吗?”这问候语的变迁里面潜藏着一个危险,那就是精神病人与正常人的界限越来越趋于模糊。再耸人听闻点说,也许不久的将来,你我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群可能会一个个抑郁起来,正像僵尸片里每个人都感到邻人会瞬间变成僵尸扑过来咬你一样,到那时你怕不怕?反正我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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