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与“浊流”
导语:

【话儿村笔记】

“清流”的说法来自于古代的“清议”,“清议”既是庙堂之上也是乡里民间的议论,用来作为评判某个人品质的标准。早在西汉,官员要上位必须通过荐举程序,那些在位的官员对想当官的新人戳戳点点,想方设法在他们身上挑点毛病,乡间和市井的议论也是把选人的尺子,比在身上量来量去,如觉不符,自动出局。甚至有的人一沾上“清议”,会觉终身不齿,在亲友间抬不起头来,顾炎武就有过“一玷清议,终身不齿”的恐惧,什么叫“舆论杀人”?看来自古就有。

持乡议的人也许是些在读的学生,他们可以自下而上地批评官府,搅动政局,越界之后肯定是被绞杀,被边缘化,如东汉的党锢之祸。可见持“清议”的人多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可是这些知识人一旦当了官,反过来同样会被舆论监控,也可能转变成“清议”攻击的对象,如果气节有亏,就沦为“浊流”。说明“清流”“浊流”相互变来变去是个常态,但清浊的分与不分,如何分,按什么标准分仍是个绵延长久争议不休的话题。

按理来说,在“清流”们的眼里,应该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能混淆,但帝王眼里的“清”“浊”,标准却可以随便搞乱,常常混搭参用,故意模糊两者的界线,聪明的帝王似乎都爱这么干,据说容易达到政治平衡的效果。帝王之术,心机太重似乎理所当然,但如果一些文人也跟着起哄,问题就严重了,严重到会丧失对善恶标准的评判。比如对明末东林党人的态度就是一例,东林党人苛论时政,臧否人物,对这帮名士疯子舆论本来就有褒有贬,即使是自居“清流”之人,面对明朝将亡的残局,也不免抱怨东林党人中不乏小人,只会奢谈高论,没有筹敌制寇之策。可是在崇祯帝看来,攻击东林党的这拨人也就是限于发发峻刻的言论,胡乱嚷嚷满嘴牢骚而已,对朝廷的法纪政事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和东林党没啥不同。这个观点后来被一些无聊文人附和,添油加醋地夸大成明朝灭亡的主因,特别是心理原因,后来这个说法竟然被清廷利用,清朝皇帝就反复说过,你看,明代灭亡都是这帮文人空谈造成的。那个被反复标举的名联“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成了明末士人无能无德的标准记忆模式。

对于此种和帝王沆瀣一气的狗屁士论,黄宗羲出来正色辩驳,矛头直指殉死不久的崇祯帝,从世俗眼光看,如此非议吊死殉国的先皇相当不近人情。他说崇祯帝并非不知道东林党人是君子,只是有个别小人也会依附其中,因此整体上看队伍不纯,于是就起疑心,不加信任。他也并不是不知道攻击东林的人多为小人,只是因为他们可制衡东林的士气,所以两拨人掺杂起来混合使用,结果是君子舍之而去,而独独留下小人,这才是崇祯失国的主因。

黄宗羲断言,君子与小人势不两立,为私家利益不问是非,通过调和善恶的办法大玩平衡政治,结果只能是一个“恶”字了得。“东林”不是一个个别的例子,因为“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意思是说,“东林”应该变成一个象征,一个应坚守的标准和尺度。而在帝王的思维中“今不欲无党,是禁古今不为君子而后可也”。搞得一团和气的后果是大家都会一拥而上争当小人,君子反而没人当了。因为那样不但捞不到好处,成本也太高。黄宗羲所坚守的,就是贯穿千古而不灭的“清流”精神,拼死也要和“浊流”划清界线。只可惜的是,这股精神早已澌灭无存,在我们这个社会,上上下下弥漫着的正是争当小人的“浊流”气象。鼓励的是油滑、世故、苟且和贪嗔,最终是清浊不分,浊流横行当道。

“清流”的作用还在于尽量使帝王的心思偏于“王道”思维。在古代的政治格局中,“王道”与“霸道”之间历来就有紧张,两者相比,取“霸道”之途相对容易一些,是个捷径。“王道”则需君主官员时刻涵养身心,对民生体恤有加,感觉活得太累,让人很不耐烦!故“霸道”为先总是帝王的首选,或者是“霸王道杂之”,混搭起来乱用。不过在“清流”们看来,君王的统治术中,“霸道”总是比重过高,甚至视使用“王道”为滥施人情。

近读彭小瑜先生文章,他谈到蒋介石夺取权力不择手段,打的旗号都是维护党派利益,党派赤裸裸的功利化身为道貌岸然的信念,就可充当一种任行杀戮的理由,这非常可怕的思维是对人性的一种毒化,因为中国政治文化中缺乏一种宽恕的精神。他举欧阳修的《纵囚论》为例进行一番讨论。当年唐太宗让一批犯人回家省亲,规定返回后就死。当犯人按约定返回时,唐太宗就全部赦免了他们。对唐太宗的纵囚行为,欧阳修批评说,只有君子才有资格以信义对待他们,对待小人只能加以刑戮,必须划分三六九等分别施以刑恩。因为在欧阳修看来,这些囚徒都是邪恶小人,骨子里天生就是罪犯。他们一定是揣摩到如果按时回来就会得到赦免,所以愿意用生命做一次赌博,一旦赦免岂不是正中了贼人的诡计,对这些带着侥幸心理的罪犯必须杀无赦。如此缺乏宽恕精神的盘算,扩散成常态的思维,肯定会引发无休无止的暴力相斫。这时候,帝王盛怒之下,身边冒出几个书生唠叨似乎就成了必要,这就是“清议”的作用,虽然看上去这些书生无不显得很呆很傻很天真。

当然,历史上“清流”也不总是那般纯净,也可能蜕化成“浊流”。钱穆先生的眼光就很毒,他看到了明清以后出现了一股“浊流”压制“清流”的历史转向,那就是文书胥吏横行官场,把文字的整理流转程序统统给档案化了,变成一种套路和技术,文官言行一旦受到胥吏束缚,就会产生依赖感,胥吏就会慢慢控制官场的运转节奏。胥吏政治一旦转化成文书政治,对文字的刻意琢磨达到变态的程度,严重到可以让官场丧失效率,变成一种极为低劣的冗政。师爷上下瞒骗,四处勾结,抑制得士人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办事。现当今的“文牍主义”与繁琐哲学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

在古代科举上也有清浊之分,科举选官是一种身份分配制度,负责把不同层次的知识精英尽量均匀地散布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好处是一眼望去清浊分明。举人之下不可能做大官,进士及第才是清流,秀才举人沉在下面成了浊流,虽在身份上似乎超升无望,却未必不能通过乡党议论获得舆论上的清议评价。

比较有意思的是,近世士大夫中操办洋务的人往往会被清流所骂,沦为浊流。吴汝纶就说过:“近来世议,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因为在沉浸国学太久的书生眼里,放弃祖宗之法,去向洋人的奇技淫巧献媚无异于士林败类,说极端点与汉奸没什么两样。如坊间就哄传洋务名流马建忠投奔东洋改名某某一郎,为东洋做间谍的故事。有趣的是,马建忠进洋务大员幕府,扮演的就相当于是当年师爷的角色,这职业在清流眼里本就属浊流,再加上为洋人打工这层,想不成“浊流”都难。湖南人郭嵩焘从公使位子退归乡里,就遭乡人唾骂,说他是汉奸,差点让乡亲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清流在此变成维护世道尊严,拒绝西人污染的化身,可在洋务人眼中,中国遭千古变局,自诩清流的人都如抱残守阙,顽冥不化之徒。在外交家曾纪泽看来,玩清议的人都是一些死守秦汉旧制,只会发高头讲章议论的老朽腐儒,当年畏惧“清议”和台谏的心理也在悄悄发生变化。

清流批洋务是认为西人也是“夷”,越和“夷”妥协讲和他就越来劲,但清流也明显感到用那套老掉牙的空洞道理打不过西人的长枪大炮,所以清流平时起劲骂洋务大员是浊流,一旦遭遇实际民生技术问题,未必真有多少底气。面对清流的咄咄逼人。身背“浊流”之名的洋务派也未必都那么自惭形秽。他们见多识广,知道光凭文人那张嘴对抗不了西方新知对身体的直观刺激。

清浊之分往往随时运而转,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人在精神上极度营养不良,一夕接触西学,无论精粗美丑一律生吞活剥,塞入脑中,不及消化。这帮饿鬼在过去“清流”眼中,就是地道的假洋鬼子附体,绝对是“浊流”。可在满目疮痍的年代,这批精神饿鬼引领的是一股时代主流,这时候你如果不识时务戴着“清流”面具出来对他们指指点点,只有被痛殴的份儿。如当时有“国学”应该复活的提法,但在一片现代化的“浊流”叫嚣中,国学真如“国渣”,充其量是挨揍疼得不行发出一种别样的呻吟,当不得真的。

“清流”真正得势还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现代化特别是城市化的推进,使城乡差距进一步拉大,似乎明快的刀锋一路斩杀得卷了刃,需要旧文人出来激浊扬清,清洗刀口上的污血。清流逆反言辞仍如当年的倔犟,非常不中听,他们认为寻求国家富强是赤裸裸地与民争利,有失王道的敦厚。这里面搅动起的又是“国富民穷”的老话题。按杨国强的说法,当年洋务新政初起时,就是以国家整体富强为目标,并没有人愿意在民生问题上多动脑子,那些捍卫王道诉求民生,压抑国家暴富的传统清议,完全为自强的高调所淹没。一个例子是铁路大兴与民争利,造成舟车水陆运输民众大批失业,当今房地产商与民争利的景象,就如当年情景的再现。这时的“清流”就像个“愤青”,跳出来大骂,虽不合时宜,却是个异样的风景。我常想,如果咱们的社会中多点这样的“清流”,时不时出来叫嚣一番,刺激一下政府,政府也能哈哈一笑,听之任之,那才算称得上有点魅力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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