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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笔下的百工坊
导语:汪曾祺的艺术世界中,真正的主角是五行八作中身怀绝技的人们

郭娟/文

小说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

在汪曾祺小说中,高邮、西南联大、农科所、京剧院这四个地方,是经常出现的故事背景。高邮是汪曾祺的故乡,1920年他在那里出生,那里的风物人情构成汪曾祺小说最鲜明的艺术特质;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他接受高等教育,获得现代的、世界的眼光以及文学写作技艺;五十年代末他戴着“右派”帽子下放到农科所,在接受劳动改造过程中进一步了解中国社会;“文革”中他被调去参加江青领导的“样板戏”——《沙家浜》、《杜鹃山》的创作,一度的“荣宠”终究不能溺惑作家的良知,后来他的写作总是与政治喧嚣保持距离,始终亲近民间风习、日常生活与悠远传统。

在氤氲着大淖的水气、回荡着小英子的笑声、飘散着王二熏烧摊子上各种卤味香气的汪曾祺的艺术世界中,真正的主角是五行八作中身怀绝技的人们:孵化小鸡小鸭的,做茶干的,挑担的,放鸭子的,卖时鲜果蔬的,做炮仗的,扎风筝的,编草帽的,行医的,开药店、开绒线店、开浆房的,走街串巷叫卖杨梅、玉麦粑粑、椒盐饼子西洋糕的,还有锡匠、画匠、车匠……他们日复一日、年年岁岁在那里认真地做着各自稔熟的活计,维持生计,承受好的或不好的变故。汪曾祺以温润的目光轻轻地一一抚过他们,心怀悲悯与敬意。

《大淖记事》中与巧云谈恋爱的精壮小伙十一子是个锡匠。在回肠荡气的恋爱故事之外,汪曾祺匀出一份笔墨、饶有趣味地去写兴华帮锡匠。那时锡匠还是个很兴旺的行业,家家都用着几件锡器,蜡台、香炉、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的陪嫁中,总有一套锡器,至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锡匠手艺不算费事,一副锡匠担子挑着干活家什,炭炉,风箱,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了好几层表芯纸的方砖。锡的熔点低,熔化的锡水倒进那对压的方砖里,方砖之间事先压一条绳子,用绳子大致圈出所打锡器的大致形状。冷却后的锡片用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木槌敲打一番就成型了。细巧的锡器,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遍,用竹节草磨得锃亮,这才交活——这样的锡匠早消失了吧?记得我小时候还见过挑担游走的锔锅锔碗的人,在居民大院站下做活儿,我看过他化锡块补脸盆,也敲打一番。这已是锡匠这一行的末路了吧。但锡器在马来西亚却是国家特产,到那里旅游总会带个把锡制的器物回来。

汪曾祺写到的那些行当如今多数已经消失了,他写的时候已经是写他记忆中的故乡旧影了。他写《戴车匠》,写戴车匠每天坐在上面工作的那台木制车床,上面的皮带、刀具、踏板,都应是《天工开物》里就有图形的吧。戴车匠每天坐在高高的车床上,好像在戏台上演戏。一帮孩子围着看,看他踩动踏板,执料就刀,那料坚实细致,有白檀、紫檀、红木、黄杨、枣木、梨木,最次也是榆木,“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落在戴车匠的脚上”,不一会,一根擀杖或一个围棋罐出现了。孩子们最盼望的是他做的清明节玩的螺蛳弓,拉弓放箭,射出吃空的螺蛳壳,“哒——哒”地响,一射好高!

在那群孩子里,必定站着瞪大眼睛紧盯着看的童年时代的汪曾祺。汪曾祺许多回忆故乡风物的小说,都是通过孩子视角来描述的。如小说《岁寒三友》中,炮仗店的陶老板每次试放新炮仗,总会特意留几只加了长捻子(为了安全)的,给那一大群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放,让他们过过瘾。这小小的用心的善意,体现着人性的淳厚温润,也是汪曾祺小时侯感受到的。再比如几次出现在不同小说中的一个场景:一个大人在那儿用天平称鸡毛——用来做蜈蚣风筝两边的脚,这要是称不准,两边重量不等,蜈蚣上了天会打转,飞不高也飞不稳。这个场景特别温馨,超脱功利——特别认真一顽主在那里做孩子玩的东西,玩得特别贵族气,带着汪式优雅闲逸。

在小说《戴车匠》结尾,小说家现身,说他1981年回故乡还去寻找戴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都是他在小说中写过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中间四十余年过去了。惆怅。

在西南联大时期,听惯昆明街市上各种叫卖声,他后来写了《职业》这一篇小说。小说不长,其中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这一句,汪曾祺还在小说文字间附上了简谱——这也是一种类似用天平称鸡毛做蜈蚣风筝的好玩的心态、行为呢。小说中卖饼的孩子是个小大人,非常尽职,街上有什么热闹也不去看,一心一意挎着篮子卖饼,用稚气的嗓音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附近放学的孩子们跟着学,却调皮地谐音叫成“捏着鼻子吹洋号”。一日,小大人没有挎篮卖饼,高高兴兴地散手走在一条小巷里,看前后没人,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这小大人突然撒放的童心,是汪曾祺的温情体现。

汪曾祺小说丰饶、有韵致,就与这些“闲笔”有关。这也不仅是一个环境氛围的营造,也是在铺陈情节、塑造人物。他写保全堂药店,就不只是童年的温馨回忆,他是做过一番查考的。若干年后,人们从他小说中可以清清楚楚地弄明白旧时药店是如何经营的——东家不到店,全信托管事的。管事的年底按股分红,对生意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白天他在前面忙,晚间睡在店里神农像后一间放总账、银钱、贵重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的屋里。那屋的钥匙在他身上,人在宝货在。吃饭时,管事的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这“诸位”中,“刀上”地位最尊,薪金最高,是技术能手,管切药、跌药丸子。“饮片”切得整齐漂亮,生意就好。一般内行一看,就知道这药是谁切的。所以吃饭时“刀上”是坐上手二席(头席总虚着,除了有客),逢年节,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刀上”以下都叫同事,没什么特别技艺,只抓药、记帐,所以生意不好时最先被辞退——辞退方式颇为含蓄,谁在腊月的辞年酒桌上被请到上席去,谁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卷铺盖另谋高就吧;当然事先已吹过风的。第四等是学徒,却被搞怪地称为“相公”,这相公是要干所有杂事的,包括倒尿壶。做错事还要挨打。保全堂的陈相公一次收晾晒的一匾筛药材,不小心翻到阴沟里,被“刀上”一顿狠打,那药材——泽泻,价钱不贵,切起来很费工。最后还是做饭的老朱替他说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老朱自己做饭却从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敬畏他。而挨打的陈相公干完一天活,夜静人定后才悄悄哭了半天,向远方的家乡念叨着: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您老人家了!写了药店这一行当,同时也写活了人物。艺术匠心颇为精巧。

汪曾祺写小说很讲究艺术,但也不是没有教化追求。他交待过,还是想着通过文艺作品易风俗,正人心,要“再使风俗淳”。如果像柏拉图那样要个“理想国”,汪曾祺会将五行八作的能工巧匠先迎进去,他看重他们的聪明才智、心灵手巧,几乎视为艺术家,很是仰慕、崇拜。当然还要迎进勤劳、本分、自尊的劳动者,不论是洗衣的、挑担的,还是捡字纸的。像戴车匠那样的工匠,每天起很早,先看图样,然后就坐上车床一刻不停地干起来——汪曾祺说:“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又说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就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这个理想国颇有古意,像尧舜之世,民风淳朴,无须清规戒律。像他的名篇《受戒》,题目叫“受戒”,写的倒是无戒的欢畅!那小明子穿着紫花裤去荸荠庵学做和尚,在汪曾祺写来,就是去学个谋生的技艺。那庵也没规没矩,倒是一切皆合人性,温暖和谐。小明子无拘无束长大,那是他的,也是汪曾祺的理想国。

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人生遭遇的黑暗与沮丧,已不可避免地侵汪曾祺的理想国。骑白马、奔走于乡间的名医陈小手,以他高超的医术和一双天生的小手,解救了多少难产的孕妇,却被混账团长从背后一枪打下马——他接生了难产的团长儿子,团长却因他“摸”了他的女人而打死了他,心里还“怪委屈的”。老鲁、绿杨饭店老板都曾经奔着好日子努力做事情,却因战争时局动荡而终于落魄、灰心……

有意味的是,汪曾祺戴着“右派”帽子,下放农科所,精神上的压力被他对技艺的热爱所舒缓。在农科所,他学会料理葡萄等各类农活,还画了一大本马铃薯图谱。他觉得这一切是很好玩的。何以解忧?——劳动技艺。如果汪曾祺没有受到高等教育,没有当作家,他一定会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能工巧匠,不论他是做锡匠、车匠还是其他什么行当。

六十年代初,他重新提笔,写了小说《羊舍一夕》、《看水》等篇,都属讴歌社会主义新人之作。那时文艺界运动不断,作家也不知怎么写好,一般都是跟政策、配合运动,因此文学作品一般都比较简单化、概念化。汪曾祺这几篇倒有意思,几位新人新形象活脱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技术能手,或学做技术能手的有为青年——这又与他的老爱好联系上了。虽然那时早已公私合营、不再有他熟悉的个体作坊,但技艺常青!这几篇小说,我们至今还可以饶有兴味地阅读,不能不说是与小说中颇有情趣地写到各种鲜活生动的劳动场景有关。而且这样写,也巧妙避开了政治——反右,大跃进,大饥荒。他单写一门心思学习劳动技艺的青年,单些他们勤奋工作,其他,一概不论。“文革”时期,在京剧院搞样板戏,即使在样板戏“三突出”、“高大全”的清规戒律下,戴镣铐跳舞,汪曾祺居然还写出了阿庆嫂脍炙人口的唱段,至今传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如果不是曾经坐惯了茶坊酒肆,有那样的细致的观察与了解,写得出吗?

真的要感谢汪曾祺对技艺、对五行八作、能工巧匠的这份热爱!

汪曾祺对于能工巧匠的虔诚礼赞,写得最好的,是小说《鸡鸭名家》。这个小说,他四十年代做过一次,八十年代又大大修改一番发表了。小说将两位民间能人写神了,神乎其技!那个平常高声大嗓的“鸡鸭名家”余五,当孵化小鸡小鸭时,话少了,说也是轻轻的,温柔极了,尊贵极了,总像在谛听什么似的,他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在“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的炕房里,他精确地掌握小鸡出炕的时机,无需用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还有那个平日里落魄的陆鸭,关键时刻,一根长篙在手便神乎其神地将四散藏匿的几百只鸭子召唤回来,韩信点兵似的,指挥一河鸭子快快乐乐、摇摇摆摆、迤迤逦逦如大军前进,整齐有致。写这两个能人的小说,题目叫《鸡鸭名家》,即便是鸡鸭事,也是名家!小说在讲述中时有类似走神的笔致——在闲闲絮絮讲着公鸭母鸭灰头绿头时,一转写道:“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极的神秘的响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杳杳,悄怆感人。”

——这是什么?是境界。汪曾祺以他的笔力将向来被贱视轻忽的百业千行中的能工巧匠提升到艺术境界。人民性、平民性在汪曾祺的小说里得到如此细致深切的艺术表现。在帝王将相士大夫归置的传统之外,汪曾祺发现并艺术地揭示了这样一个历史真相:那些千百年传承于民间、仅被少数文人惺惺相惜地记载为“庖丁解牛”“琵琶行”“核舟记”“口技”之属的技艺、智慧、生趣、情致,也是参与了我们文明缔造、理应被珍视的另一脉传统。从这个角度看,几百年后,汪曾祺小说不仅是出类拔萃的艺术神品,也是可以与《天工开物》、《考工记》同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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