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剂苦药”——再谈俄罗斯各界对延迟退休的反应

周力2018-10-22 16:29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周力/文 围绕俄罗斯政府决定搞延迟退休改革引起的争论与风波,自6月中旬一直持续到现在,成为俄罗斯社会各界最为关注的问题。有关此问题的最初情形,我已在之前的文章做了较为详尽的跟踪与评述。最近,情况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俄罗斯议会内的俄共、公正俄罗斯党和自由民主党(即体制内的反对派),连同社会上一些零散的反对派组织,几个月来一直就反对延迟退休改革忙碌着。其中尤以俄共和公正俄罗斯党的态度最为坚决和强烈。

既然议会的大多数席位由被政府掌控的统一俄罗斯党占据着,而且已经“一读”通过延迟退休的法案,并为其最终通过奠定了坚实基础,那么现在要使这种态势发生逆转,就需要另辟奚径,改变斗争的策略。于是俄共和公正俄罗斯党提出,要通过全民公决来裁定延迟退休是否合理,即要让有投票权的民众直接做出决定。很快,若干个“倡议小组”就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做准备,比如讨论如何设定公决的议题等等。这里面,除了要力求达到政治上的目的之外,还必须合乎法律用语的规范。到8月初,俄共和公正俄罗斯党通过各自的地区分支机构,向中央选举委员会递交了正式申请。俄共领导人在党的中央全会上提出,要将实现全民公决作为党同执政当局开展下一步斗争的重点。俄共还计划在9月再搞几次声势浩大的集会抗议活动,不间断地向当局施压,直到把全民公决搞成。

在当代社会,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统一全社会的认识和行动,并不让人感到陌生。但全民公决作为直接民主的一种手段,绕开立法和行政两大权利机构来运作,实际是对国家现行体制正常运转的一种否定。具体到俄罗斯,就延迟退休问题搞全民公决,无论其结果如何,都是对俄罗斯政府和执政的统一俄罗斯党实施政策的否定,也是对普京本人的否定。而且,它还可能激化矛盾,使社会与当局处于对立境地。

按照俄罗斯宪法和全民公决法等相关法律,政党和社会组织有权提出以全民公决的方式就国内发展遇到的最重大问题进行裁决(前提条件是,在多个联邦主体中征集到不少于200万居民的签名)。对这一烫手的山芋,俄中选委还是先接下来了,并于8月8日通过决议,确认由3个倡议小组提交的就延迟退休年龄举行全民公决的问题表述符合相关法律。3个倡议小组的发起人,分别为来自莫斯科的公正俄罗斯党代表、来自莫斯科州的社会组织代表和来自阿尔泰边疆区的俄共代表。其中俄共代表提出的议题为:“您是否同意,到2018年7月1日前俄罗斯法律规定的退休年龄,不应再提高公民(男性60岁、女性55岁)获得养老保险金的权利?”

当天,媒体报道了中选委主席埃拉·潘菲洛娃的最新表态,“我国公民享有就国家应当建立什么样的退休制度表达自己立场的宪法权利。鉴此,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立刻同意了可能要提交给全民公决的几个问题,这是25年来的第一次”。

不过,由中选委核准公决问题的倡议,还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俄罗斯法律规定,要真正使全民公决最后落地,需要完成一系列复杂的行政和法律程序。我们随后会看到,政府和议会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事态发展到那一步的。

8月10日,在社会和舆论的强大压力下,俄罗斯总理梅德维杰夫对延迟退休问题又做了回应。他在视察远东一个自然保护区时说,对退休改革实施立法,是一项必要的措施。“的确,这是我们迄今遇到的最为复杂的问题,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大部分人都不愿看到这样的改革。普京说,内阁成员无人乐见这样的结果,是一句公道话。但由于各种原因,还必须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是一剂苦药。人们可以不喝它。但你要明白,不喝掉这剂药,结局要坏得多。”

梅德维杰夫接着指出,最初建立退休制度时,是4个工作的人养活1个退休的。那时的人均寿命也不长。而如今,这个比例已经是1:1了。“人们的寿命长了,从国家发展的角度来说是好事,但从预算系统的角度看就有巨大的风险,因为不定什么时候整个系统就绷不住了。尽管我们已经从储备金里调拨了部分资金来贴补这个系统”。

8月21日,国家杜马就要不要延迟退休的问题专门举行了听证会。会上的辩论十分激烈。

公正俄罗斯党主席米罗诺夫在发言中说,我是今天第15个发言的人,前面14位对这部“反人民的法案”都作出了否定的表态,大家还都提到,全国有90%的公民反对通过这样一部法案。而且,无论从经济意义上、社会意义上、还是政治意义上看,真的是没有必要搞这么一个法案。它的后果将是十分难堪的。我相信,任何一位有经验的政治家,也包括我们各位议员,如果站在保护俄罗斯公民利益的位置上,就会感受到,我们的公民现在的情绪有多么坏。因为他们看到,这部法案扼杀了他们的希望,扼杀了他们对国家和公正的信心,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在大多数人民都反对的情况下,代表他们的政权机关还要如此执着地通过这个法案。

米罗诺夫接着说,现在所有人都讲人的寿命提高了,这很好。在我国,确实是提高了。但这种提高,只是对现在出生的那些人来说的,而不是对那些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人。如果这部法案从2019年1月1日起生效的话,那意味着明年我们就会平添120万失业者;而当整个周期完成时,失业人数就会增加到1400万。这些人没有退休金,没有工作,也挣不到钱。他们将十分贫困,一贫如洗。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都能很清楚统计和社会学又会怎么样来描述,那就是:失业者每增加1%,犯罪率也增加1%。

在听证会发言中另一位比较有分量的,是俄罗斯社会院主席瓦列里·法捷耶夫。他指出,退休改革并非是涉及国库难以为继的问题,也不是预算会否出现赤字的问题,它还牵扯到一系列领域,如低工资的劳动市场、人口风险等等。总之,延迟退休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是政治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总理梅德维杰夫没有出席听证会。代他而去的是审计署署长库德林和劳动部长托比宁。按照托比宁的的意见,依靠延长退休年龄“省出来”的3万亿卢布,可用在不再工作的那部分退休者养老金的提高上,而且够用6年。

8月29日,普京十分罕见地发表全国电视电话,专门谈退休改革问题。普京用平和、恳切的语调讲了35分钟。普京首先表示,2018年6月16日,政府向国家杜马提交了改革退休制度的法案。7月19日,这个法案由国家议会“一读”通过。制订这个法案的主要任务,是确保今后很长一段时期退休制度能够得到持续性的良性发展。这意味着,不仅要能维持现在和未来退休者的收入,而且还要使它增长。眼下俄罗斯公民平均每月的退休金为14144卢布,通过改革,退休金的增幅可在2019年达到7%,约为通膨率的2倍。未来6年,人均退休金每年计划增加1000卢布,至2024年可以达到每月2万卢布。

普京接着说,退休制度的问题并非今日才出现。苏联时期和90年代就曾展开过研究和讨论,但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卫国战争和90年代社会经济危机令俄罗斯遭受空前巨大的人口损失。2020年,俄又将不可避免地遭遇人口危机。而劳动人口减少,导致养老基金收入下降,退休制度的收支失衡态势日渐加剧。按目前标准,俄罗斯的养老基金将在7到10年内全部用光。尽管退休制度改革令很多人感到“痛苦”,反对派借机炒作扩大自身影响,但改革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后果就会越严重。

普京还对他曾经做出过的不提高退休年龄的保证做了解释。普京说,2000年时,我的确反对过延长退休年龄。2005年我也在面对全国公众的“直播连线”节目上说,在我总统任期结束之前,不会对退休政策做出任何改变。2008年在我退出总统职位时,退休制度中的各项指标都得到了完整的保留。事实证明,在当时的条件下,提高退休年龄确是不可行的。如今,俄罗斯已逐步解决了原来积压的各种社会发展问题,人均寿命增长率居于世界前列,近15年来增长了近8岁,2030年前后可望达到80岁。俄罗斯经济自2016年以来实现了稳定增长,失业率不到4%,创1991年以来最低。这些都说明,改革的客观前提条件已经具备。

在这之前,政府已经认真研究过有无其他可替代的方案,但看来都不可行。俄现在每天支出占用的退休金数额为200亿卢布;即使将增值税提高至20%,或把养老基金名下的所有国有资产都卖掉,也仅够支付6天的退休金。如果依靠提高油气企业的税收或动用国家的储备基金,也只能是短期维持,而且俄罗斯的养老金体系也是受油气价格影响的。一旦油气价格下跌不止,国家储备基金里的钱很快也就会耗尽。而如果扩大联邦预算对养老基金的拨款数额,要使人均退休金达到2万卢布的水平,养老基金的赤字就将增加50%,达5万亿卢布。5万亿的支出超过了国防预算的支出。这样做,迟早会拖垮财政,使国家负债累累,通膨率和贫困率上升。而且,教育卫生发展、基础设施建设、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保障国家安全等等都无从谈起了。总之,我们现在不作为,或者只是粉饰太平,那其实就是对国家、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任的表现。

普京接着提出了他对“缓解”退休改革的一些具体意见。1、将政府提交议会方案中规定的女性公民退休年龄从63岁改为60岁(即从现在的55岁延长至60岁)。2、对多子女母亲退休年龄放宽条件。如生养3个孩子的母亲可提前3年退休,生4个孩子的母亲可提前4年退休,4个孩子以上的母亲50岁即可退休。3、将男女公民允许提前退休的工龄从45年和40年减少为40年和37年。4、对两年内退休的所有人员给予优先保障,即可提前6个月先行发放退休金。5、保留原先规定的矿工、高温和化学生产作业职工以及切尔诺贝利事件受害者应享有的福利。6、用人单位不得随意解雇5年内将要退休的人员,也不得因年龄问题拒聘员工。7、政府要出台鼓励用人单位聘用和留用临近退休员工的政策。8、保留特种职业、边远农村地区退休人员应享有的待遇不变。9、对提前退休者要设置出更加合理的工龄年限。10、在改革过渡期内,保留原先规定的各项优惠政策。

普京最后表示,他提出的上述修改意见将很快作为总统修正案,提交国家杜马“二读”审议。

普京的讲话成为一个转折点。普京做出的妥协,特别是女性公民退休年龄由原来设定的63岁改为60岁,以及放宽多子女家庭女性公民退休年龄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的忧虑。社会舆论和公众的注意力逐渐转到对修正案的文本措辞上。有关全民公决的话题和程序运作从此被搁置。

对普京的电视讲话,俄共领袖久加诺夫和公正俄罗斯党主席米罗诺夫及其他一些党派领导人都认为,总统的表态缓解了退休制度改革的尖锐程度,但其“反人民的改革本质”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变,因此依然“不能接受”。

进入9月,俄共联合公正俄罗斯党、自由民主党、亚博卢党,按事先计划,在莫斯科、圣彼得堡、萨拉托夫、喀山、新西伯利亚、下诺夫哥罗德、叶卡捷琳堡、乌法、克麦罗沃、奥伦堡、顿河罗斯托夫等20多个大城市,多次组织规模大小不一的集会示威。参加总人数累计达数万之多。集会者打出了“反对腐败、拒绝延迟退休”、“打倒威逼人民的资本政权”、“55岁就够了,多一分钟都不行”、“我们要活到退休”等等标语口号。这些集会,凡经当局事先批准的,现场秩序平静。而对未得到批准的活动,特别是对西方公开支持的反对派纳瓦日内等人,当局则出动大批警力现场维持的秩序。多地游行者因与现场警方发生冲突而被拘留。在集会现场的纳瓦日内及其领头者,次次都被即刻“请走”。总的看,集会言辞远不如普京讲话之前那么激烈。官方媒体在报道方面也做了限制。

与普京讲话相配套,俄罗斯政府加紧制订出未来3年俄养老基金的预算,并于9月3日公布了2019-2021年养老基金预算案。根据这项法案,2019年俄养老基金预计赤字额达232亿卢布,2020年赤字220亿卢布,2021年赤字338亿卢布。2019年俄联邦财政将拨付3.3万亿用于支付养老金,2020年将拨付3.4万亿卢布,2021年将拨付3.3万亿卢布。

9月6日,普京向国家杜马提交了关于完善退休制度改革法案的修正案及刑法、税法中涉及退休改革的修正案。俄罗斯政府和杜马根据总统提出的修改意见,采取“快马加鞭”的策略,抓紧调整法律的具体条文。有人统计,这几项修正案在“二读”前做了近300处修改,包括许多细节和文字上的调整。

9月26日,国家杜马召开全体会议,以326人赞成、59人反对、1人弃权的结果,“二读”通过了延迟退休的法案。由于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在杜马中占有大多数席位,所以无论俄共、公正俄罗斯党和自由民主党再怎么反对,投票也顺利通过。27日,杜马趁热打铁,再次召开会议,“三读”通过这一法案。此为终读。在到场的415名议员当中,332人投了赞成票,83人明确反对,没有人弃权。赞成延迟退休改革的议员,占俄罗斯杜马所有席位的73.8%。

杜马主席瓦洛金在“三读”通过后做了总结。他说,截止目前,俄罗斯现有包括退役军人在内的退休人员总计为4650万,平均每人月退休金1.4万卢布。“如果我们不能使退休金的增长高于通货膨胀的速度,那么4650万人就将陷于贫困”。瓦洛金重复了总理梅德维杰夫前两天说过的话,“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使退休人员拿到的养老金能增长得快一些”。他特别强调,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公民的利益,国家杜马将组建工作小组继续跟进退休制度改革的法律适用实践,并将结果反馈给广大公民,以使通过的法律能得以有效执行。他还承诺,退休金今年就会有提高,以后逐年都会增长,很快可以达到人均每月2万卢布的水平。

10月3日,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召开全会,通过了上述法案。法律将于2019年1月1日起生效。普京当天便签署了《关于完善退休制度的法津》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法律,如《关于社会保障的最低限额公约》等,这是国际法在社会保障领域的基础性文件。从1955年起至今,已有55个国家参与签署。而公约中最为关键的一个条款就是,退休公民要能拿到不少于他在职工资40%的养老金。

不过,事情并未到此完结。就在普京签发总统令的前一天,又发现了新的问题。10月2日,普京召集政府成员开会时严肃地问道,“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即政府计划搞退休改革的时候,是以未来几年内可以从改革中得到积极的财政结果为依据的。但在通过了总统修正案之后,却发现改革并没有带来任何进项,相反,政府还要出钱来支撑总统的修正案”。这不是有点怪吗?

普京所提问题不是没有道理。以至有俄罗斯媒体评论说,总统被政府这帮人“骗了”。原来,俄罗斯政府计划在2019至2024年间,靠延迟公民退休年龄可以为国家财政“省出”3万亿卢布来。“省出”的这笔钱应当用于实施退休金指数化,以使人均退休金6年后每月能拿到2万卢布。但在普京提出修改意见后,特别是女性公民退休年龄缩减后,原来计划“省出”的那笔钱在未来6年间就少了5千亿卢布。于是产生了这5千亿卢布上哪儿去找的问题。普京要求在会上得到解释。

俄罗斯政府第一副总理兼财政部长西卢阿诺夫当即表示,财政部事先确实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现在的考虑是从联邦预算中再拨钱到养老基金中,追加的第一笔资金为1千亿卢布,以便保证将退休改革的法律不折不扣地执行到位。

俄罗斯总统网站随后发表了会议的有关谈话纪录。有媒体评论,推动延迟退休法律的通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联邦预算的钱不够用;现在好了,改革后养老基金的钱还是不够用,还要再从联邦预算中出,那这个循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作者系中国人民争取和平与裁军协会副会长、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原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