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任晓宁 杜红超的嗓子是哑的。

他纯粹是因为说话说太多了，最近一个月，他在老家河南平均每天参加一到两场会议，接受媒体、政府部门、行业机构、创业公司的邀约，主题只有一个：“什么是区块链”。除了自己讲，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向他咨询其他区块链人士联系方式，最后他干脆顺手做了个小项目，成立了区块链公共专家库。

杜红超是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中网载线区块链研究院院长，这家公司2018年转型做区块链，是区块链行业较为难得的不发币，不炒币的公司。10月25日，中央政治局提出把区块链作为核心技术创新重要突破口，整个区块链行业振奋，再一次进入深夜三点不眠状态，中网载线是当时受益的区块链概念股之一。

区块链的另一面，一部分币圈从业者情绪却已经逆转。11月24日，数字货币交易所BISS（币市）被警方定性为非法集资诈骗，多地监管部门对数字货币交易亮剑，以比特币为代表的数字货币圈风声鹤唳。

狂欢，恐慌，失落，期盼，不同情绪在一个月内蔓延反转。区块链这个庞大的新世界，依然是大多数人的知识盲区，也因此引发心怀不轨者骗局丛生。

与一枚比特币价格最高到2万美元时相比，现在不算区块链最好的时刻。与2017年国内虚拟货币ICO被彻底封停时相比，现在也不是区块链最坏的时刻。可以确定的是，币圈风云几年后，侧重技术与应用的链圈终于在2019年底扬眉吐气，并极有可能在泡沫与喧嚣后，真正体现区块链的价值。

区块链到底是什么？是替代互联网的下一代新技术？还是昙花一现的过渡品？多位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的区块链人士有一个相对统一的态度：一两年内，将见分晓。

币圈狂欢后

32岁的币圈知名人士何一，最近又一次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11月25日，她联合创办的币安驻沪办关闭。此前，币安微博被关停，被业界视为政策利刃砍向币圈的起始。币安是币圈三大主要交易所之一，圈里人称他们为交易所“BAT”。

与币安微博同时关停的，还有波场微博。波场创始人是最近因表态救助网易离职员工重出风头的孙宇晨，此前，他拍卖巴菲特午餐会而知名。

币圈由区块链政策利好而兴起的狂欢气氛开始走向慌乱，进入自危。一位币圈人士向记者说，“现在必须低调”。

币安与波场只是整顿的缩影。11月14日，上海市金融稳定联席办和人民银行上海总部互金整治办发文，对虚拟货币交易场所排摸整治。随后，北京、东莞、杭州、深圳、河南等多地监管纷纷“亮剑”，对数字货币交易相关活动进行摸底排查。11月24日，北京警方破获非法数字货币交易所BISS（币市），将其定性为非法集资诈骗。

一个月前，币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10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组织学习，聚焦区块链，提出把区块链作为核心技术创新重要突破口。这一消息迅速刺激相关风险资产大涨，区块链概念股迅雷股价一夜翻倍。

一位交易所人士向记者证实了当时的火爆。当天，比特币上涨突破1万美元关口，大量新用户涌入，仅次于2017年比特币狂涨至2万美元时的盛况。一些2017年建起的三点钟无眠区块链微信群，重新活跃。

好景并不长。11月24日，比特币24小时内跌410.63美元，最低跌至6790美元，为6个月来最低水平。“现在是泥沙俱下，机会来了，想浑水摸鱼的人也来了。”冷静过后，上述交易所从业者向记者感慨。

交易所是币圈产业链的顶级存在，相当于股市的证监会和沪深两市，既有决定某个虚拟币能否上线的权利，也有通过交易收取手续费的资格。是除了运气好一夜暴富的炒币者之外，币圈收入最高的一类。

更多人看到交易所的机会，在最近一两年内成立新平台，这也是这次政策打击的重点。2018年，币圈交易所最多时有10000多个。“谁都能做交易所，”一位区块链媒体创业者向记者比喻，“你微信有5000好友，你就能建一个交易所。”大量没有技术，没有项目，没有实体支撑的空气币通过新增交易所上线、发币，暴涨暴跌，炒币者一夜造富又一夜赤贫。

此次被北京市警方抓捕的币市，也是一个交易所。币市有一个类似传销的等级制度：6级会员制度下，拉的人越多等级越高，高等级可以享受下级返佣。最终，币市被定义为非法集资诈骗，抓捕数十人。

“从94事件（2017年9月4日，数字货币及ICO在中国正式定性为非法集资）之后，交易所一直就是被定性为非法的，在国内运营，或者主要客户是中国人的交易所，必然存在很大的风险。”安永华明会计师事务所区块链技术主管吴选勇告诉记者，政策层面对于交易所的打击，主要在于虚拟货币对法币的冲击、洗钱、外汇外流、社会稳定等因素。

同时他说，有一些交易所一直在积极接洽主管部门，如果交易所能够在KYC、AML等方面做好，并主动接受监管的话，还是有希望成为正规军的。

对币圈人士而言，悬在头顶的政策达摩克里斯之剑何时会真正落地，他们心里也没底。“态度仍然是不清晰的，”上述交易所从业者说。

链圈崛起时

因为个人原因，杜红超最近常驻老家河南郑州，当地不少做实体经济的企业找到他。这些企业大多错过了互联网黄金期，在新一轮技术利好时，他们迫切想上链，想贴上区块链的标签。

10月25日新政出台后，链圈获得最大利好，“就像是平地一声春雷响，”杜红超说。

之前，在区块链币圈、矿圈、链圈三大圈内，侧重技术与应用的链圈最穷，发展最慢。社科文献出版社《区块链蓝皮书》报告指出，全国区块链企业有近28000家。北京区块链技术应用协会会长朱烨东说，其中有25000家都是发币的。

“非币圈的区块链公司大多数生存状态比较堪忧，还在投入阶段，投入大量资金在人力、研发、业务推广方便，包括BAT、京东等主流互联网公司都提供了区块链的服务，目前来说还是在探索阶段、没有盈利。”吴选勇告诉记者。

今年11月份，链圈大不同了。政治局集体学习区块链后，19天时间内，20多个政府部门出台44项扶持区块链政策，并且拿出真金白银——仅广州一个市，就给出了10亿区块链产业基金，对于入选的区块链项目或企业，单个补贴最高1000万元。

11月4日，北京市政府发布“目录区块链”系统，宣布将全市53个部门的职责、目录及数据连接在一起，在区块链技术加持下，北京不动产登记可以“一个环节，一天办结”。

腾讯云在北京大数据行动计划咨询项目中，为北京市设计了目录区块链系统。腾讯云区块链业务负责人邵兵告诉记者，这个目录链的作用在于，解决了数据交换过程中存在的共享难、协同散、应用弱等问题。有了区块链之后，基于目录链上的数据，可以在彼此信任下共享交换，进而提高政务服务的效率。

除了腾讯这样的大公司，最近一月内，一些垂直细分的龙头互联网公司也纷纷推出区块链项目。

还有一部分人看到政府项目机会，蠢蠢欲动。曾经的区块链创业者程大明已经离开行业一年多了，最近这段日子，有几波人找到他，提到想做一些政府项目，他拒绝了，“就是冲着赚钱来的，想骗政府补贴赚钱”。去年程大明离开了区块链行业，原因是“骗子太多”，获悉记者要写区块链选题时，他笑着调侃说，应该先写一篇“区块链防骗指南”。

11月中下旬，央视、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官方媒体报道，不少机构打着区块链幌子从事非法活动，应该引导区块链应用开正门。

记者采访过程中，向每个采访者都询问，现在有没有通过做区块链技术，落地区块链应用，活得还不错的创业公司。他们的答案很一致，即使思考很久，也摇头说：“真没有。”

“之前区块链行业有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发币这方面做的事很多，李笑来、孙雨晨他们可能把整个利润都吞没了。真正踏踏实实能推动这项技术发展、产业应用的人，反而赚不到钱。”金融科技资深从业者马超对记者说。

价值回归

记者多方打听，找到了一家做区块链技术的公司。北京望京一座二层小楼内，触链科技近日异常忙碌。产品负责人急匆匆赶过来，要准备一份面对国字头合作方的共享文案。话音未落，技术负责人一边提出想法，一边投入下一个项目研究中。

区块链获得政策利好后，包括不限于厦门、南京、云南等地的相关机构与触链科技取得联系，提出技术合作需求。记者到访当日，触链科技市场负责人刚从一场与公益机构的洽谈中回来。

触链科技是一家提供一站式区块链技术解决方案的公司，拥有10余项区块链技术专利。这在区块链行业不算个小数字，根据2019全球区块链企业发明专利排行榜，排名第20的一家爱尔兰公司，专利数量是66个。

之前的区块链技术专利，用武之地不大。在28000家公司中有25000家炒币的大环境下，认真做技术的，反而是异类。

触链科技董事长陈昊芝告诉记者，区块链的作用，不单是防伪溯源、数据上链等垂直切面，更适合产业互联网的长产业链条。

他用游戏产业链举例说，单是结款一项，传统游戏从IP授权到最终回款，需要8个月到1年时间。若使用区块链技术，回款周期为即时，当玩家付费的那一刻，智能合约自动执行并按照约定进行分成，这将能大大改善游戏行业效率。

能被区块链改变的行业，不止游戏一种。一位区块链人士向记者说，比如在版权行业，A公司的作品授权给B平台，按照点击率从B平台获取费用。现有商业模式下，A公司无法看到B平台用户真实数据，因此A总会心存疑惑，觉得B结算的费用少了。若是使用了区块链，则彼此透明，共同信任。

区块链影响更大的是金融行业。作为银行从业10余年的资深人士，马超向记者分析，此次区块链之所以被提升称一个国家战略，最大的关键点在于，它能够创立一个新的数字货币体系。

国外Facebook已经发出了Libra。马超体验了Libra，它有一揽子货币支撑，不像比特币等空气币。马超认为，Libra这种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相比于中心化的货币体系会有一定的优势。“如果有自己的数字货币，对于参与国际竞争肯定有好处的。”

蚂蚁金服在区块链金融领域也有尝试。去年6月，蚂蚁金服打造了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电子钱包跨境汇款，港版支付宝用户可以通过区块链技术，往菲律宾钱包Gcash直接汇款，整个汇款行程耗时仅3秒。此前，这个时间短则10分钟，长则几天。

“区块链的价值绝不在于炒币，而在解决社会问题，它的技术魅力在于建立信任和建立协同。”蚂蚁金服副总裁、技术实验室负责人蒋国飞说，区块链必须解决社会问题，服务于实体经济，这是它最核心的价值。

下一代互联网

11月23日，蚂蚁区块链技术总监出席一个公开活动，谈论区块链的突破点。11月21日，百度举办区块链产品论坛，寻找区块链如何落地实体产业。11月19日，腾讯区块链技术负责人在一场研讨会上探讨如何找到好的区块链应用场景。最近几天，BAT大厂区块链团队积极对外发声。

早在两三年前，BAT等互联网大公司就已经开始布局区块链。他们很少主动对外披露区块链信息，这次政策利好后，大厂的态度明显积极了。

“区块链已经提前进入商用时代，”蒋国飞这样判断。原因有三点，首先得益于技术能力的进步，系统性能和数据保护等进一步成熟；其次是开放技术引发群体加速创新；第三是与行业标杆合作刺激了滚雪球效应。这三点还将继续加速区块链商用落地。

大厂的区块链技术大部分是底层技术专利，这是投入很大，收益缓慢的领域。2019年福布斯全球区块链50强，都是大公司。上述区块链人士告诉记者，中小型区块链创业公司在垂直应用方面机会很大，大公司也需要和垂直应用公司合作。

尽管大公司已经积极入场，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将区块链等同于比特币，将比特币等同于骗子。杜红超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有次他参加当地网信办组织的活动，和另一个协会的人沟通。对方得知他是区块链行业的，说了一句“我从来不和骗子打交道”，就把他微信删了。“链圈、矿圈、币圈，在别人眼里其实都是分不清楚的，”他对记者说，现在依然如此。

当下的区块链行业，仍是混沌未开的初期。这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按圈子分，可以分为买卖虚拟货币的币圈，挖矿生产比特币的矿圈，以及做区块链应用落地的链圈。按应用范围分，又可以分为完全公开透明的公链，在某部分共同约定的人中间应用的联盟链，以及对某个人开放的私有链。

截稿前，记者与杜红超又一次沟通，他还在做区块链“扫盲”，尽管声音已经沙哑，他乐此不疲，他想把那堵大众对区块链认知偏见的墙拆掉。这需要时间，就像几年前移动支付刚推出时，大部分人也觉得不安全，是骗子，等到后来真正应用，大众自然而然就接受了。

杜红超20多年前就进入互联网行业，他当过惠多网的站长，有5位数的QQ，担任过江民杀毒总经理，还在2004年和马化腾一起同时入选中国互联网协会理事。这一次，他一头扎进了区块链。

“上一次像现在这么忙，还是20多年前互联网刚起来的时候，”杜红超对记者说。

他的语气中有点怀念，又有些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