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黄荭2021-06-07 17:13

(CFP/供图)

黄荭/文

庄子描写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手起刀落,游刃有余,“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只要找对地方下刀,巧妙地拆解,一头肥牛顷刻间迎刃而解,如土委地。

这出神入化、酣畅淋漓的手法和刀工委实厉害,而庄子更是从庖丁的经验之谈中悟出了养生的真谛,找到了破解“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之困局的不二法门。相信很多读者都有过“肉体真可悲,唉!万卷书也读累”的喟叹,的确生命太短而普鲁斯特太长。有多少读不下去读不进去的经典就像捂不热的石头养不熟的狼,谁不梦想有一把庖丁解牛的刀,行云流水般切开文本的肌理,层层剥开复杂幽微的人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国FranceIn-ter广播电台的“与……共度的夏天”(Unétéavec)系列读书节目就是一场接一场绝妙的文学版“庖丁解牛”。灵感来自电台掌门人菲利普·瓦尔(PhilippeVal),是他最早约请法兰西公学院的知名教授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Compagnon)为2012年夏量身打造一档读书节目:“人们悠闲地躺在海滩上享受着阳光和海风,或者在丰盛的午餐之前,先呷上几口开胃酒……此时陪伴他们的是电台播放的探讨蒙田的专题节目……”

教授一琢磨,整个夏天听众在度假的遮阳伞下每天听他用几分钟时间尬聊哲学,这个事情貌似挺不靠谱的,因为在浩繁芜杂的《随笔集》中自己只能大刀阔斧“选出四十来个段落,加以简要评述,既展现作品的历史深度又要挖掘其现实意义”。是效仿圣·奥古斯丁翻阅圣经那样随意摘抄?抑或是请别人随便指出一些段落进行讲解?是蜻蜓点水般把《随笔集》中的重大主题一一点到,粗粗勾勒出这部作品丰富多样的内涵和全貌?抑或是只选自己偏爱的章节,不去考虑作品的统一性和完整性?最终,孔帕尼翁的做法是随心所欲跟着感觉走,和庖丁一样,“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四十个碎片的puzzle游戏开启了一场未知却无比自由酣畅的阅读之旅。

首季节目定档在每天中午12:55-13:00,从周一到周五,连续四十天。节目一炮打响,像夏日啜饮一小杯加冰的茴香酒一样令人回味。那个与蒙田共度的夏天,度假者在沙滩上晒黑的不只是皮肤,还有他们的灵魂。很快,节目的广播录音结集整理成书并与次年春天出版,首印5000册很快告罄,多次加印至15万册,至今依然排在散文随笔类书籍销售榜单的前列。

第二年“与普鲁斯特共度的夏天”绝对是空前绝后的梦之队豪华阵容:安托万·孔帕尼翁谈《追忆》中的“时间”、让-伊夫·塔迪埃谈“人物”、热罗姆·普里厄尔谈“普鲁斯特及其社交界”、尼古拉·格里马尔蒂谈“爱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谈“想象的事物”、米歇尔·埃尔曼谈“地方”、法拉埃尔·昂托旺谈“普鲁斯特和哲学家”、阿德里安·格茨谈“艺术”。劳拉·马基在次年出版的同名书籍的序中说:这也是读者睁开眼睛,荡漾在普鲁斯特的遐想之中“阅读自己内心”、“深刻认识自己”的夏天。

从此,这档由专家学者作家合力精心打造的“大家读经典”的广播节目成了FranceInter每个夏天的固定节目,随之出版的系列丛书也因深入浅出、纵横捭阖、妙趣横生的风格受到无数读者的追捧,掀起了一股沙滩阅读浪潮。继蒙田和普鲁斯特之后,是与波德莱尔(2014)、维克多·雨果(2015)、马基雅维利(2016)、荷马(2017)、保尔·瓦莱里(2018)、帕斯卡尔(2019)、兰波(2020)共度的夏天……在大家(学者/作家)的带领和指点下,大家(读者/听众)得到了一种快速沉浸式的阅读体验,打破了常规的学院派阅读定势和对作家及其作品的刻板印象,再晦涩再难啃的经典仿佛都在热辣的夏天被一一点中了穴道,手到擒来。

这一另辟蹊径的书系很快也得到了中国学界和出版界的瞩目,2016年华东师范大学六点分社率先引进出版了《与蒙田共度的夏天》。而翻译《追忆》的徐和瑾先生向译林出版社推荐并翻译了《与普鲁斯特共度假日》。而今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推出的是这个系列接下来的四种,为了凸显书的内容,书名被改成了更加个性化的《污泥与黄金:波德莱尔》《时局之外:马基雅维利》《只闻其名:维克多·雨果》《在宙斯的阳光下:荷马》。

其实“共度的夏天”套用在所有经典作家身上有时也有一种违和感,比如在安托万·孔帕尼翁看来,“‘与波德莱尔共度的秋天’才是个更为应景的题目,这个衰亡的季节,日头渐短,猫咪也在壁炉边缩成了一团。”他也很清楚写波德莱尔要比两年前写蒙田的挑战更大,“人们喜爱《随笔集》的作者,是为他的诚恳、节制和谦逊,以及他的善良和博大”,且《随笔集》是他唯一的巨著,一本完美的枕边书,人们愿意“每晚重读几页,以期更好地去生活,更加智慧、更加人性地活着”。而作为被诅咒的诗人,波德莱尔阴郁、矛盾、离经叛道,他的作品也更加晦涩驳杂,有“用韵文体和散文体写就的诗歌、艺术评论、文学评论、私密信件、讽刺作品或抨击文章。”用萨特的话形容,波德莱尔“生活很失败但作品很成功”。不过,我们尽可以放心,孔帕尼翁最终找到了一种“轻快而跳跃”的方式,既尊重了诗人身上的所有矛盾,又为我们指出了一个通向小径分叉的文本花园的入口,看波德莱尔如何把“污泥”点化成金。

作为一个几乎穿越了整个十九世纪的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的成就超出了少年时立下的志向“成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他成长为赫赫有名的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政论作者;还是法兰西学术院院士、贵族院议员和国民议会议员。他“从不停止自我怀疑,以便更接近现实。”他希望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畏惧也不自大,他关心生活在最底层被压迫的民众,怀抱着浪漫英雄色彩的人道主义,见他们所见、感他们所感,通过写作,带他们走向光明。劳拉·马基指出维克多·雨果最后想揭示的秘密:“是爱拯救了最悲惨的人,并使他成为故事真正的主人公。”

除了莫衷一是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这个生僻的词语,我们对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还知道些什么?“只要读一下我的书就会看到,在我学习管理国家事务的十五年中,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也没尽兴玩过一次。”1513年,这位隐居乡间创作了《君主论》、期期艾艾想得到复辟的美第奇家族赏识的政治家这样感概。为什么在娱乐至上的当代要重读心忧天下的马基雅维利?不是说好了秉烛夜游花底醉卧吗?法兰西公学院历史学教授帕特里克·布琼(PatrickBoucheron)给出的理由是:居安思危。“历史上每次对马基雅维利的再度关注,都是在风雨即将到来之时,因为他是善于在暴风雨中进行哲学思考的人。如果今天我们重读马基雅维利,那肯定是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来了。他回来了,你们醒醒吧!”迫使我们阅读他作品的,不是安逸的现在,而是暗藏危机、风云诡谲的将来。

这同样也是我们今天重读荷马史诗的理由,西尔万·泰松(SylvainTesson)说荷马史诗也照进了我们的现实:“当代的所有事件都在史诗中找到回声,更确切地说,历史上的每一次动乱都印证了荷马史诗中的预言。因此,打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就等于在看一份报纸。这份写给全世界看的报纸,一劳永逸,表明在宙斯的天空下,一切未曾改变:人还是老样子,是既伟大又令人绝望、光芒四射又内心卑微的动物。读荷马史诗可以让你省下买报纸的钱。”

2018年的夏天,我拿到法国国家图书中心(CNL)的译者资助,在南法古老迷人的小城阿尔勒(Arles)待了一段时间,那应该是我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在国际文学翻译学院(CITL)的梵高空间(EspaceVanGogh)小住了。黄白相间的拱形游廊围着一个四方的内庭花园,中间是一个园形的小喷泉,向四周辐射出八条小径,建筑格局和当年梵高画作上的景色并无二致。我很喜欢在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翻译、冥想、放空,仿佛时间暂停了,虽然楼下经常有观光客成群结队逛花园看摄影展,偶尔也有乐队在楼前的空地上演出。

学院只占整栋大楼的一翼,二楼是办公场所和图书馆,三楼是十个供各国译者小住的带阁楼的房间,房间逼仄,只摆得下一张大书桌和几个小柜子,有一个带淋浴的小卫生间,从木头楼梯可以爬上小到只能搁下一张床的阁楼。虽然装了空调和暖气,但老式房子的现代设施都不大灵光,夏天空调不够冷,冬天暖气不够热,网络信号慢且随时会断……但大家都觉得这种修院式的环境更适合翻译和创作。厨房、客厅、洗衣房和一个很小的乒乓球室是公用的,还有种着草花的大露台,可以搬桌椅出来吃饭,也可以晾晒衣物床单。没过几天大家就熟识了,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在这个文学翻译的共同体里很快就有了默契,半集体生活其乐融融,译者们时不时切磋翻译上遇到的问题,但大多数时间都各自关在房间里和文字单打独斗。

我当时正在对《两性:女性学论集》的译稿做最后的校对修订工作,偶尔也到楼下的图书馆查查资料。图书馆的入口有一个小展台,摆放着几本当季特别推荐的新书。是封面上地中海蔚蓝色的背景和古铜色的剪影在第一时间吸引了我的目光,于是,那个夏天,是我和西尔万·泰松笔下的荷马初次相遇。

2018年底,当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翻译这本书时,我没有惊讶,我一直相信吸引力法则,也很期待精神层面上的第二次握手。这本书的翻译断断续续花了我一年多时间,其中有一个多月是终于完整重读了以前几次都没读完的陈中梅翻译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所以和泰松一样,我也很感谢有这样的契机,“让我有机会沉浸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作品中。一次在瀑布下荡涤心灵之旅。同样,也感受到在一首诗中让自己焕然一新的欢愉。”以荷马诗歌的节奏呼吸,捕捉它的韵律,遐想着一场场英雄的战斗和乘风破浪的远行。

维吉尼亚·伍尔夫在一封信中曾经写过:“有时我想,天堂就是持续不断、毫无倦意的阅读。”的确,阅读给予我们的,可以是忘我是销魂,也可以是自觉是警醒,仿佛一次次走进不同的平行世界,每一次走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另一个自己。“自由就是明知命运不可战胜仍向它迈进……虽然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哪一时刻,但却知道生命终会落幕。难道这能阻止我们翩然起舞吗?”西尔万·泰松说:“总之,生活还是要继续,要唱着歌,走向既定的命运。”

或许这就是在当代文学大家的引领下阅读(重读)经典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不管你选择与哪一本书、哪一个作家相遇,通过一种信马由缰、达达主义式的阅读,都会让我们走向另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