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的强大生命力

刘刚2021-07-05 11:33

(图源:IC Photo)

——从魏晋风度到唐诗的江山

刘刚/文

魏晋时代的名士,他们的内心里,有一种人格美的声音,这声音发出来,我们称之为“个体人格之美”。这声音发在江山,“人与山川相映发”,孕育了一座文化的江山;这声音发为国家,发展出文化中国。

风:魏晋人的个体人格

先让我们看看《世说新语》,看那时的中国人,有着怎样的精气神。

三国该是个乱世吧,“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偏有“羽扇纶巾”、“一时瑜亮”竞相兴替,更有那“周郎赤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向我们展示了人格美的美学范式。

读三国,先要读“大江东去”,放下炫智去体会美,随苏轼“故国神游”到良渚去,问丝和玉,去新干大洋洲的虎方,寻觅青铜器。周郎美啊,美在丝玉气质,美在青铜体魄,美在一身虎气。

曹操大军南下,席卷荆襄之地,欲吞东南半壁。可周郎一笑,道他自来送死。曹操是《孙子兵法》传人,而周郎却超越了兵法,以美用兵如羲之用笔,以审美的方式行使自由意志。

天地之利,山河之势,四时之变,都被他拿来用。兵行于天地间,为自由而战。水因地而自由流动,兵形似水,亦贵自由。长江,大水也,曹操战于长江,故以长江为天堑,用兵也为长江所限;而周郎以长江战,所以长江如百万兵,大江东去,站在周郎一边。

三国归晋,司马氏建立了晋朝,这是一个缺少英雄气概的短命王朝。司马懿对付英雄很有一套,对付诸葛亮可以扮女人,对付曹操还装过孙子。他的遗传里缺了那么点英雄基因,但并不缺暗算英雄的本领。所以,这一朝的英雄都很难受,他的子孙,能使江山气馁,使英雄泪流。

名士阮籍,喝了酒,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难受,突然一吼: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一声吼出,便又醉去。“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要有几分醉意的。可嵇康却拿出一付打铁的架势,看准火候就一锤子砸下去,居然砸出个“非汤武而薄周孔”来。钟会来时,他理也不理。钟会去时,他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他得罪了钟会,钟会向司马氏进言说,天下都搞定了,但你搞不定嵇康。

为什么搞不定?就因为嵇康是“卧龙”,有“龙性”。可他并不是怀里揣一篇《隆中对》之类的草根励志者,而是一位高扬独立性的自由人。后来,他为了救朋友吕安而入狱。在狱中,他作《幽愤诗》,对自己的一生作了反省:少儿时,在母兄之爱下,自由自在,在一种“有慈无威”、“不训不师”的环境里成长;成人后,就更加“自放”,“托好老庄”、“贱物贵身”,自由自在,独立不移,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嵇康将要刑于东市,有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司马氏弗许。临刑时,嵇康手挥五弦,从容赴死,从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

嵇康之死,是坚持人格独立的伟大悲剧。其崇高,如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他以自由意志对抗阿加门农王。阿喀琉斯可以放弃财富为友谊而战,在战斗中死去,连宙斯都为之叹息,并从中看到了人类的高贵。友谊胜于爱情,是因为友谊不仅超越了金钱,而且还摆脱了性,表达了一种更为纯粹和深沉的人类之爱。嵇康孤身一人,但求以一死而无愧于与吕安的友谊,那是纯粹的人类之爱,是人的最美存在。嵇康之死,还可与苏格拉底一比,他们都是以维护人的原则来证明死的价值。

西晋的嵇康死了。到了东晋,又出了一个陶渊明,他也弹琴,抚无弦琴,大音起于无声,“于无声处听惊雷”,在五弦琴上,他听到了桃花源,还听到了《山海经》。

《山海经》是神话里的英雄与图腾的大合唱,唱出了华夏文明的酒神精神。

刑天来了,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在战斗,无死无休。还有夸父与日竞走,有精卫鸟向大海复仇……陶翁醉了,醉倒山海,让英雄们从山海中走出来。醒来眼前是日神的世界,天地由日神主宰,日神给万物以形式,于是,“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于是,“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而他“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古今论家,论陶诗之美,皆言其诗“淡泊”。“淡泊”二字,是从诗的风格上来论,而非从精神上来说,所以,还不足以见陶诗之伟大。我认为其伟大之处,就在于能使酒神精神喷薄,获得一种美学意义的形式,一种日神理性的静穆,从而走出体制的樊篱,开显新的文明样式。苏轼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不仅魏晋以来诗人,就连盛唐诗人李白、杜甫也不及他心目中的渊明之诗。

春秋时代属于思想,造就了老子和孔子这理性的两极,《世说新语》时代是审美的,孕育了嵇康和陶渊明这殊美的人格两极。一个民族仅有伟大的思想是不够的,还要有伟大的人格来支撑。

在《世说新语》时代,美属于个体。那时的司马家王朝太丑陋,但美的理念却觉醒了。美的理念从嵇康内心醒来,照亮了他的姿和态,“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那是最美的存在。山水之美被魏晋人发现了,感叹“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那就让山水作导游,走向自然美;以山水为导师,游心太玄。天地之美、山川之美还有人格之美的统一,就是所谓的“人与山川相映发”。

王羲之《兰亭序》诗云:“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参差灿烂的审美对象,对自我意识来说,每一瞬间的体验都是新的。与“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相似,不同在于改“游心”为“适我”。王羲之于理上也并不深究,只是清谈而已,与诸子争鸣也不同,争鸣,实为争霸,一定要有霸气。而清谈,如同选美,首先要美。

美,源于自我意识。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问得很有霸气,这在诸子,定是要争鸣一番的,可殷浩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桓温此问,欲起争鸣,可殷浩却以一个趋于形而上学的华丽转身,回到自我,使桓温一问落空,自我之美凸现。这就是“清谈”,不以理胜,而以美胜。这就是个体人格在乱世的呈现,“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在这里获得了一个新的美学形式——魏晋风度。

雅:美的战士及其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时代,是个文化中国的世界,也是个被士人担待起来的世界。

五胡乱华,乱了司马王朝,而中国却依然挺立,“乱”的结果是都被汉化了。先是匈奴人改姓为刘,以汉朝正统自居,其后,鲜卑人全盘汉化。那时,东西方皆困于中亚游牧民族。西方,只有帝国在抵抗,而文明却没有投入战斗,他们的基础早已被掏空,疲惫的罗马帝国终于崩溃了;而东方,晋朝虽亡,但中国未亡,从文明的根柢里调动出了民族赖以生存的最伟大的力量——文明的基础犹在!

清谈,便是这一力量落在言论上。言论以个体化的形式表达出来,是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一次伟大释放。这力量,不但能救亡,还推动文明生长,生出伟大的盛唐气象。盛唐气象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世说新语时代走来,在淝水之战时就做了预告。

雷海宗指出,四千年中国历史,以淝水之战分界,分为两个周期。第一周为“古典的中国”,经历了五个时代,至此已衰,按照文明古国老例,衰落以后,其历史形态便要终结,而中国却以淝水之战得了新生。第二周为“综合的中国”,其血统和文化都起了很大变化——“胡汉混合、梵华同化”,历史的重心,从黄河流域转向长江流域。其历史形态说,虽着眼于王朝兴衰,却自有一种世界观的眼光。

雷海宗说,埃及文化由生到死不过三千年,先被希腊征服而希腊化了,后又被回教徒征服而阿拉伯化。今日世界,已无埃及人、埃及文字或埃及文化;今日所谓埃及的一切,都是阿拉伯的一部分。巴比伦文化与埃及同寿,也被希腊征服,又被阿拉伯化了。希腊、罗马文化寿命更短,由生到死不过两千年;今日希腊不是古代希腊,今日意大利不是古代罗马。而中国,由夏商以至于今日,历四千年仍在,就由于第二周的新生。此说一出,适逢抗日战争,于是,他以此为中国历史第三周期开端。

此番见识,打开了历史学的浩然心胸,但其视野所及也有不足之处。例如,他说中国历史第二周的大方向是向南发展。但第二周的唐朝,其历史的贡献主要还是在西域,此后,中国历史在“龙门—碣石”农牧分界线即帝国生命线上的进展以及新王朝的诞生,也是历史发展的主线。

那时中国的版图就在这一线搞定,文化中国跨越这条农牧分界线,同化游牧民族,形成了农牧混合型文明。雷海宗以“兵的文化”来看历史进程,多少有点战争决定论。以之评价战争,那真是画龙点睛,以之为文明定性,却难免有其局限性。在“兵的文化”里,“文化中国”被王朝遮蔽,所以雷海宗的历史形态说,还没有深入到“文化中国”里面,还应该立于文化中国,用“士的文化”来看。

从士文化的角度来看,淝水之战并非两个小朝廷的抗战,而是文明抗战。符坚只看出王朝风雨飘摇,却不知我文明依然风流;我文明的战士,在世说新语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是美的战士,也是清谈之士。这一代新人,正是在落英缤纷的清谈中,理解了文明的本质,确立了人格美的范式——温润如玉,但绝不脆弱,江山辽落,从容而不迫。

风和日丽,谢安携友乘舟,行于江中,忽遇风暴,骇浪骤起,诸友皆惧,惟谢安从容。这伟大的定力,便起于文明的根柢。谢安是最伟大的清谈之士,与诸友谈庄子《渔父》篇,众友一展华丽之思,各尽其妙。谢安问道:各位,还有要说的吗?诸友皆曰:言已尽矣。这时,谢安开讲了,滔滔万余语,如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思,如繁花万朵,开落皆自由。四座闻之,莫不倾心。

当时清谈成风,连王羲之都怕这样谈下去会误了国事,而谢安却依然坚持。他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难道是因为清谈吗?显然不是。司马家王朝破落了,只剩下了招牌。士人抗战,要用这块招牌,这块招牌也要靠士人扶起来。然而,士人何求?除了“学而优则仕”,还要有个体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嵇康死了;不自由,就出走,陶渊明走了。而清谈,便是自由的渊薮。

谢安很清楚这一点,不管清谈有多少缺陷,他都要捍卫这一底线。美的战士,本来就是为了免于异族奴役而抗战,反过来还要为了抗战而牺牲这自由吗?淝水之战,是广大士族及其子弟兵的抗战,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全民皆兵。淝水之战,胜就胜在王朝已衰败,难以统战,只好依靠士族,全民抗战。因此,捍卫自由,才能抗战。为自由战,“时来天地皆同力”,连“八公山上”都“草木皆兵”了,人与山川相映发,作山水游,以山水战。

淝水之战,都说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从淝水一线来看,的确如此。就整体而言,胡兵南下,被围在江淮之间,而南朝战力大都来自民间。当符坚哀叹“草木皆兵”时,他就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全民抗战。正是民间起兵,各自为战,分散了胡兵战线,使之难以在淝水一线集中兵力作战。

而晋军集中兵力,只要突破一点,就刺穿了胡兵的战线。大敌当前,朝野不安,胡兵号称“投鞭断流”,可谢安却不动如山,因他胸中自有胜算,而胜算只有一条:让民众自发抗战。他理解了这场战争的本质,才有了这样一条胜算。他要做的不是指挥战争,而是一谋不发,一计不用,完全信任新生代美的战士。符坚还以为,这场战争是两个王朝的决战,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同一个伟大的文明作战,更不知道这文明在乱世里,开始了它“第二周”的发育。

不要以为野蛮人是天生的战士,凭藉着蛮力就所向无敌。那些爱美者,在美的高峰体验中,早已觉悟了生死,带着美去死,这样的战士雄强之极。视死如归,何惧蛮力!淝水之战,几乎所有进入中原的蛮族都来会战了,这是“五胡乱华”之后的一次大决战,是蛮族之王与美的战士对决。此战胜负,不仅关系到东晋王朝的生死,东南半壁的安危,而且关系到中国文明的盛衰。孔子当年赞管仲:没有管仲攘夷,我将披发左衽矣!此时谢安,尤胜于管仲当年,可惜后世史官,没有用这样的文明法眼来看这段历史。

谢安神定气闲,是基于对一个伟大文明的信念。这文明,在长江流域发育了新生代——以谢玄为代表的美的战士,他们是北望中原虎啸江淮的美少年。他从文明的高度驾驭这场战争,以审美把握战局,用美的战士迎敌,古往今来,谁知?东坡能“遥想公谨当年”,谁曾遥想当年谢安?淝水之战,没有计,只有美。战毕,他只说了一句:小儿已破贼矣!呵呵,美者无敌!想想吧,那枕戈待旦的小儿,闻鸡起舞的男孩,横江击楫谁家子?此乃青春中国美少年,为美而战、为美而死的美的战士。

颂:汉家天下的民族大合唱

诗性,来自如花盛开、如日中天的民族精神。

新兴民族,是唐人,它以汉人为本,融合五胡而成。唐太宗有胡人基因,无论怎样端拱他那帝王气象,总还有几分像胡人;李白亦如此,有人说他的诗中那游牧的浮士德精神,就来自胡人。据说,他们都出于“李陵胡”。“李陵胡”即拓跋氏,建立北魏,又称拓跋魏。“李陵胡”对于汉民族形成至关重要,它开了北魏和唐两朝。

唐人的形成,血缘认同和文化认同不能少,追祖三皇五帝,从血缘谱系上来确认唐民族的身份,使其历史地位得以明了,“李陵胡”带了好头。来到中原的胡人,纷纷效仿,追祖华夏,慕容氏追祖黄帝有熊氏,符氏追祖夏禹有息氏,姚氏追祖帝舜有虞氏,赫连氏追祖夏禹,宇文氏追祖炎帝神农氏……

五胡乱华,乱了司马王朝,而文化中国,却使北朝胡族都汉化了。唐人的民族性就在这样的追祖认同中形成,不管王朝如何循环,中华民族都在进展,这是文化中国的胜利,也是文化中国强大的生命力。

这样的“华”是文化中国,本来就统一,无论兴亡都不曾改变。所谓统一与分裂,是针对王朝言,而非对文化中国说。我民族,能历五千年而不衰,就因为在王朝中国以外,还有文化中国在,而我国之本体,不仅以国土为安身根本,更以历史文化为立命依据。所以,天下兴亡时,宁可亡国,也不可亡天下,这个天下就是指文化中国。

守住文化的根以史,发扬民族的魂以诗,大唐江山,以诗发扬之,诗兴而国兴。故科举以诗取士,以诗人治国,那是王朝之事。以诗性文化各民族,形成新兴唐民族,在民族精神大合唱里兴起唐诗的江山,是文化中国的使命。在四万多首唐诗里,唐民族被称之为“汉家”。

“汉家”在唐人边塞诗里,已经跨越了朝代,符号化了,它属于文化中国,其使命为汉化。“汉家战士三十万”,都是“好汉”!“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汉家”,成了中华民族的标志,在民族大融合中高扬了汉民族的主体性,从一代汉王朝上升为民族代表。

“汉家”认同,始于五胡。乱华的始作俑者新匈奴人刘渊,就打了“汉家”旗号,立国号“汉”,改姓“刘”,自称冒顿之裔,汉家的外甥,与汉家“约为兄弟”,取西晋而代之,乃是“兄亡弟绍,不亦可乎”?而且推崇刘备,追尊后主,“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北魏汉化更为彻底,孝文帝全盘汉化,说汉语,穿汉服,改汉姓,做汉人。从传世的北朝壁画、雕塑来看,鲜卑人头上的辫子都已不见。拓跋氏虽然拒绝了崔浩提出的以李陵为先祖,却改姓为“元”。鲜卑人以“元”为姓氏,后来蒙古人以“元”为国号,都取《易》曰“大哉乾元”。为什么拓跋氏不接受李陵为先祖呢?很可能是由于南朝人太热衷所致。在认祖“李陵”问题上,拓跋氏不可能跟着南朝走。南朝士人与崔浩联手,打“李陵”牌,其意在为胡人的“汉家”身份提供认证,为汉化准备前提。

李陵的历史价值,被南朝士人用来推动文化中国进展。这一时期,李陵的诗,突然光芒四射,照亮诗坛,被萧统择入《文选》,钟嵘《诗品》列在上品第一人。

李陵本为汉家名将,命运又很悲苦,子孙散落草原,人称“李陵胡”,尽管时人已指出其诗可疑,然其影响,却蒸蒸日上,因为时代需要“李陵胡”为天下建立统一性。历史翻开了新一页,西晋与五胡十六国已结束,北方被北魏统一,东晋在南方,也被刘宋取而代之,新的南北朝已开始。

南北朝的出现,使战争性质发生改变,从外部民族战争,转向大一统战争,南北朝都在为统一寻找合法性来源,崔浩于此时提出“李陵胡”,目光何其深远!为汉家把握了历史主动权。

北魏孝文帝看到了这一点,由平城迁都洛阳,进入中原,一边汉化,一边进行王朝战争。然而,在统一的合法性基础形成之前,南征也好,北伐也罢,都没有真正的赢家。因为孝文帝没认祖李陵,北魏遂与李陵绝缘,未能形成与南朝对话并进行统一战争的基础。在南朝看来,你拓跋氏再怎么汉化,如非李陵之裔,那还是胡人,非我族类,何来统一前提?但在北方民间则纷纷自认为是李陵子孙。正是在此认同基础上,北朝自北魏,经北齐、北周,以至于隋,终于回归汉家,以“李陵胡”为号召的汉人政权一出现,南北朝就趋于统一了。

崔浩提出拓跋氏认祖“李陵”,背后隐藏了两个政治观点:其一,拓跋氏系李陵胡,此为以崔浩为领袖的北方士族与北魏合作的基础,如非李陵子孙,则合作不成,正是这一点,使他招来杀身之祸;其二,以李陵为号召,从民族战争转入王朝战争,为统一战争提供正统的合法性来源。

北魏以后,李陵就成为胡人认祖的对象。李陵身陷匈奴后,留在漠北,与匈奴女子婚配,子孙繁衍,自西汉以来,所见胡人之黑发黑瞳者,多被认为或自认为李陵之后,而拓跋氏就被认为是李陵后裔。“李陵”成了胡汉一体化的符号,拓跋氏拒绝认祖李陵,在统一战争中也就丧失了正统性。

早在太史公笔下,李广祖孙三代的遭遇,就感动着一代又一代汉家子孙。老英雄李广,因卫青不公愤而自刎;子李敢,一怒而打卫青被霍去病射杀;孙李陵,因孤军失陷于匈奴家破人亡,郁郁而死。此后,英雄一脉,分为两支,一支在胡地,为“李陵胡”,一支在陇西,号称“陇西李氏”。

唐太宗李世民,既追祖老子,又认祖陇西李氏,但拓跋氏在唐朝已称“李氏”,李世民之“李”,便出自拓跋氏之“李氏”,是“李陵胡”的一支,不属于老子和陇西李氏。其实拓跋氏“李”和“陇西”源出一支,因为“李陵胡”认祖陇西李。李白也自称出于陇西李氏,后来干脆认作李广之裔。

李广生不逢时,却飞扬在唐人的边塞诗里,以“飞将军”闻名。汉家大合唱,领唱者,不是雄才大略的汉唐帝王,不是天才无敌的诗仙李白,而是忠义传家子孙兴旺的飞将军李广。王昌龄那首最著名的边塞诗,唱出了一代新朝和一个新兴民族对英雄的向往,以子孙的名义放声唱: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个认祖英雄的民族,终于唱出了历史最强音——盛唐之音,一个英雄世家,永世长存!从这样的盛唐之音里,走来了两个最优秀的子孙:李白和李世民。在民族大融合、汉家大合唱的盛唐之音里,一个英雄家族实现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团圆,“李陵胡”和“陇西李”在唐诗的江山里破镜重圆。以英雄家族大团圆为中心,一个英雄的民族也大团圆了,那些流浪的炎黄子孙,终于殊途同归,一齐走向汉家天下。汉家天下在唐朝,就是唐诗的江山。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6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