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书与人2022-08-24 08:46


2014年美国小说中的一匹黑马

在如今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新书中,能够遇到一本值得买、值得读、值得说的书,不太容易,而一旦遇到,能享受到的惊喜和满足也难以言喻。这一番感慨,是因为与《无声告白》的偶然相遇。有一段时间,出版方有关这本书的图书信息在微信朋友圈刷屏,其中“征服欧美文坛的华裔作家”和“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1名”的关键词吸引了我。因为即便是实力如严歌苓,对欧美文坛而言,也难以称得上“征服”;而拔得亚马逊年度最佳的头筹,真是一个吊读书人胃口的信息。

作为编辑,我当然知道这有可能是出版方为了制造眼球效应的“夸大其词”,所以,拿到它的时候,心里也做好了迎接失望的准备。但是,阅读,一页页地说服了我;甚至在读过两遍之后,我依然沉浸在它所造成的空茫和忧伤里,而抚慰这种忧伤的,似乎只有再去读一遍这一种办法。

作者叫伍绮诗,香港移民第二代,在美国长大,已经做了母亲。《无声告白》是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用英语写的,写了六年。整部小说都没有超出一个家庭的范围——一个生活在美国小镇上的混血家庭。它有五个成员,父亲詹姆斯是华人,毕业于哈佛,在小镇的大学教美国牛仔史;母亲玛丽琳是美国白人,理想是当一个医生;儿子内斯,被哈佛录取的优等生;大女儿莉迪亚,高中生;小女儿汉娜。

小说开头写:“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就是其他四个人。时间是1977年5月3日的早晨,一家人等着莉迪亚下楼吃早餐,吃完上学。变故的石子被扔进平静的家庭池塘之前,毫无预兆。水晕弥漫开来,荡漾出这个家庭最隐秘的褶皱。

家庭是这本书的小宇宙。


家,通常都从女人开始

一部文学作品,一旦涉及一个家庭的悲喜剧,通常人们都会想起老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而,当离开十九世纪俄国的现实语境与文学语境,家庭越来越成为男女自由选择的结果时,仿佛连“幸福”和“不幸”这样的字眼本身都显得太落伍、太沉重。那时候,“我是个人,我要生活,我要爱情”的基本人权,都要靠安娜以死抗争,而后来,到了《无声告白》里的女主人公玛丽琳,她只需要在下课后找到老师詹姆斯,隔着桌子主动吻他,然后,为了避免师生恋违反学校规定,她退出选修课,爱情就可以在阳光下肆意灿烂了。

爱情的光芒太刺眼,足以让两个人的本色特征隐藏,也足以让很多差异和分歧遁形。比如,玛丽琳是个要强的女孩,想追求“与众不同”,所以她才会爱上学校里唯一一个东方人詹姆斯;而詹姆斯是偷渡华人劳工的后代,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大家”,无法从肤色和头发上做到,就要从语言、行为和思维上做到,所以,他才会接受白人女孩儿玛丽琳的爱。

在一种类似微醺般的爱情体验中,他们跟所有进入婚姻之前的青年男女一样,顾不得种族、出身、价值观、性格、行为习惯等等几乎每一个都足以构成日后家庭生活障碍的差异。当然,他们还来不及深想这一切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内斯已经向他们发出了催促。

多年之后,玛丽琳的母亲去世,因为这段婚姻和母亲十几年不联系的玛丽琳去整理遗物,“愤怒于母亲一生的渺小”时,才猛然醒悟,因为婚姻和孩子,自己也一再放弃原来的梦想。她痛苦地发现,事实上,她正在走母亲走过的路,正在变成“母亲”那样渺小的人。母亲在她婚礼前对她喊的:“这样不对!”“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此时也像擂在她耳边的鼓,让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翻”自己的选择。玛丽琳失踪了……

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有关家庭的文学作品,有多少故事是以“逃离女人”想要重寻“自我”开始的。这些“逃离女人”的“自我”有很多表征:爱情、梦想,甚至情欲和离开家庭这个行动本身等等。这早已远远超出了“幸福”和“不幸”的层面,变成了一种性别本身、或者人性本身的东西,一种被老福楼拜称之为“包法利夫人和爱玛的角色分裂”的东西,一种被擅长写女人的诺贝尔奖作家门罗称之为“隐秘的激情”的东西。它总是不动声色地潜伏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之中,等待着一个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神秘导火索,点燃“逃离”的焰火。

然而,“逃离”所造成的“妻子”形状的黑洞远远不如“母亲”形状的黑洞更幽深。某种程度上,对孩子的态度变成了衡量“逃离女人”道德水准的尺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比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更为令人心疼的原因之一即在于此——安娜在追求“自我”的同时,从未丧失“母性”;而包法利夫人则被激情所带来的“幸福”那种“虚伪的诗”蒙住眼睛,“母性”尽失。

当然,之所以这样类比,并不是说玛丽琳这个角色已经典型到足以与安娜和爱玛比肩——如果全书的核心是她,或许也有可能——她身上所凝聚的作者塑造角色的创造力与两座文学高山还有一定的距离,只是说,作家通过这一个现代女性玛丽琳,触摸到了一种超越历史时空的有关女性的本质性问题。

当然,作者的重心不是这个,她关注的是整个家庭,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的生态。孩子不懂母亲的“自我”,只知道母亲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而对于做了母亲的女人而言,“自我”被自己的创造物羁绊的悲喜剧太复杂,以至于探讨这样的问题,很容易逸出文学的范畴,而具有了某种哲学的况味。


一个“家”字的五种写法

一般,侦探小说都会以死亡开头,破解谜团的过程就是逻辑不断严密,理智披荆斩棘的过程。然而,对于披着侦探小说外衣的家庭小说而言,逻辑推理和理智判断都显得无力,真相隐藏在琐碎的生活细节和绵密的情感律动之中。也就是说,作家须得用细节的伏笔和情感的逻辑说服读者,须得兼顾洞察力和控制力的平衡,须得让杯水风波具有足够的吸引力而不被读者中途放弃。这显然比写侦探小说更难以掌控。

事实上,《无声告白》这一点做得很好,作家也展示了收放自如的控制力。在一种类似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五个家庭成员各自自成线索。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每个“自我”在与“他人”碰撞的过程中,都会产生缝隙。这个缝隙,或许不像萨特说的“他人,即是地狱”那么恐怖,但至少,充满了幽暗和秘密。

或许,我们该从五个成员的角度分头重述《无声告白》的故事。

母亲玛丽琳:逃离不久,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从离开家之前,偷偷把两个孩子的小物件带在身上的那一刻起,她的牵挂就从未间断。她只能回家,只能彻底放弃自己。但她很快发现,大女儿莉迪亚乖巧而善解人意,像极了自己,于是,她找到了一切未竟梦想的寄居者,以爱的名义。

父亲詹姆斯:玛丽琳失踪之前,詹姆斯正经受“父亲之梦”的最沉重最痛苦的打击,因为他无比痛苦地发现,自己当年因“与众不同”而受到的“被戏弄的屈辱,无法合群的挫败感”,继续在儿子身上重演——儿子正在成为另一个自己。接着,玛丽琳就失踪了。他每天给警察打电话询问进展,然后就是不停地读玛丽琳撕碎后扔在垃圾桶里的纸条:“我头脑里总是憧憬着另一种生活,但实际情况却事与愿违。”他知道,自己力图跟玛丽琳“相同”的现实终于还是被打破了。后来,玛丽琳回来了,他只有不断地与玛丽琳一样,才能确认自己。于是,大女儿莉迪亚成了父母共同的宠儿。

儿子内斯:妈妈失踪的日子里,他的改变从不能吃上水煮蛋开始,从被父亲打了一个巴掌开始,当然,更从迷上了太空开始。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善于自我调节因而也显得最幸运的一个人,因为他的目光被浩茫的星空吸引了。妈妈回来之后,他因为嫉妒曾试图把莉迪亚推进水里淹死,但从此莉迪亚却把全部的信任都交给了他。甚至,莉迪亚的死,都和这种信任有关……他对爱不敏感,对恐惧也不敏感,他只对逃离感兴趣。

大女儿莉迪亚:妈妈失踪的日子里,莉迪亚每天都祈祷,只要妈妈回来,她一定完全听妈妈的话,做妈妈最想让她做的事。后来,妈妈终于回来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于是,她虔诚地履行自己心底的承诺,克服妈妈会忽然离去的恐惧,配合妈妈的期待和爱。直到最后,被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女儿汉娜:她是把妈妈重新拉回家庭的力量,这也意味着,她是阻断妈妈重寻自我之路的力量。她被忽视是情理之中的。这个最小的孩子,每天藏在桌子底下,用机敏的心感受每一点爱,自己克服每一点恐惧。但她是这个家庭的天使,她对爱有着最准确的嗅觉,因而她也洞悉所有的秘密。

五个人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他们之间的爱和恐惧从来都是“无声告白”,他们如此熟悉又如此隔膜,挣扎在自己参与编织的家庭之网里,从未想过要去理一理别人的头绪——他们保持着世界上最近又最远的距离。他们每一个人都让人心疼,像生活中的我们一样。


书应该有秘密,像人一样

力图重述《无声告白》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那就是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抽干成一个标本。所有的读者和评论者都知道,有的书是能够靠理性推介和评价的,而有的书,评论者一张口,就破坏了它的完整和微妙——对《无声告白》,我也陷入了一种爱它和不能尽书它的恐惧之中。

因为它几乎排斥任何阐释的自我完成和自我封闭,因为它像生活本身一样充满平淡的歧义和微妙的伏笔,因为它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作者的推敲,每一处意象、每一个碎片都包含着全貌的折光,更因为它讲述所有人内心的秘密的时候,都没有煞有介事,也没有自以为是。我们能感受到的作者的理性几乎退到了“无”,我们能感受到的她的感情波澜也几乎退到了“无”——对于一个女性作家来说,写最为贴近的家庭题材而能够放弃主观意愿和主观臆断,何其难得!

关于家庭、关于人的自我、关于身份危机、关于夫妻关系、关于亲子关系,关于这个小说涉及到的一切,她都只相信语言和虚构的力量,相信微妙的隐喻的穿透力。没有心理学、没有社会学、没有哲学,极力避免概括、抽象和总结。如果一个读者恰巧想到了存在主义,想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作者自始至终站在远处,掌握着全部的秘密却努力保守着秘密,显示了超强的节奏控制力——除了结尾部分显得有点冗长和拖沓之外。

小说的结尾,作者太想“修复”。

实际上,整篇小说都在讲玛丽琳失踪带来的地震之后的家庭“重建”,讲这种修复导致的更糟糕的后果。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件小事发生的时候其实都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没有人意识到这些选择会有多米诺效应。莉迪亚既不是死于谋杀,也不是自杀,但她死了,带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家庭中显现,但他们都没有看到。这个秘密和她死去这个事实一样,伤害了所有的人,但这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写到这样的地步,小说要做到没有抱怨,没有追责,是很难的。作者自始至终恪守一个准则,那就是只提示“爱的盲区”,只期待爱在家庭中发出温煦的光。所谓文学中理想的、给每个人物足够体贴和照拂的“上帝的视角”,在这个准则之下较为完美地实现了。但结局,小说的结局,而不是生活的,总是需要。而且,越是写尽了痛楚和忧伤的小说,越需要一个温暖的结局。这个温暖,作家觉得,只能靠“家庭修复”——自始至终,她都不愿意让人物走出家庭,或者打破家庭,就像自始至终,她都不愿意让人物怀疑爱已经变质或已经消失了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无论什么题材的小说,都会埋藏着一条暗线,那就是作者的自传,或者作者的价值观。很多时候,成就作品的,都是这种价值观。而且,价值观越是真诚和确凿,小说的魅力就越醇厚和悠长。


故事的现实源头,或命运开始的地方

当然,在具体的行文过程中,作者也担心,家庭内部的种种如果完全失去外部世界的参照,会排斥一些喜欢世界的广度而不是深度的人,会限制更多的人进入和体会。所以,尽管是写一个家庭的杯水风波,尽管是写几个最“渺小”的人的自我和家庭之间的平衡,写他们之间的爱和对失去爱的恐惧——与宏大的题材相比,这样的题材简直小到了尘埃里——但它同时也不忘写与这个家庭有关的人:一个是詹姆斯的外遇,东方人路易莎;一个是对内斯抱着秘密的同性之爱的“单亲家庭问题少年”杰克。有意味的是,恰恰是家庭以外的这两个人,爱得非常明确,非常笃定。这种明确和笃定,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身份的明确和笃定。

而除了这个混血家庭仅有的“社会关系”之外,小说为呈现更为宏大的背景也做了努力。作者力图说,这个家庭所发生的种种,无不以时代和社会的宏大变化作为发动力。至于这个力在这个家庭的后续生活中变幻成了什么,那需要读者自己的捕捉。

故事的发生时间是1977年,第二代华人移民詹姆斯快满四十六岁了。他虽然出生在美国本土,但因为父亲是偷渡的华人劳工的身份,他“从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书中说:

“美国虽被称为‘大熔炉’,但是国会却害怕熔炉里的东西变得太黄,所以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只允许那些已经来美国的华人的子女入境。因此,詹姆斯的父亲用了他邻居儿子的名字,到旧金山与‘父亲’团聚,邻居真正的儿子则在他来美国的前一年掉进水里淹死了。自切斯特·艾伦·阿瑟总统开始执政,到二战结束,几乎每位华人移民都有类似的故事。”

而几乎蒙混入境的中国人都在加州落地生根,“在唐人街,这些冒名者的身份很容易被揭穿,大家用的都是假名,都希望不被发现,不被遣返回国,所以,他们拼命融入人群,极力避免与众不同。”

类似这样的笔墨,在书中少之又少,显然,写出时代之宏大与家庭之微小之间水乳交融的关系,非作者所擅长,她只能在绕不过去的地方,给人物提供类似的背景和铺垫。而历史上的情况是,1882年美国政府就制定了《排斥华人法案》,规定禁止华工入境十年,禁止华人入籍。之后,多次延长这个法案的有效期,直至1943年废除。詹姆斯的父亲入境的时候,这个法案还有效。


关于文学的“无声告白”

据介绍,《无声告白》是在亚马逊100部年度最佳中拔得头筹。坦率说,抛开我作为一个女性读者和母亲身份的读者对这个小说天然的亲近感,对家庭和孩子问题的诸多心意相通之外,作为一个专业读者,真正叹服的并非小说的情节和故事本身,而是作者描摹生活的文学能力,以及隐藏在这种能力之下的,作者对生活、对人、对文学所为者何的认识。

面对多层次的、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面对曲讳幽暗的心理世界,她能够用精准的语言、用无处不推敲的细节,丝丝入扣地传达出多角度的意味,殊为难得。但显然,这样中规中矩、贴地而行的小说并非天才之作——天才总是带着些许的鬼魅气息,展现的文学时空也总是会超出读者想象的范畴——而只是一个郑重的、有调动语言和操控语言能力的写作者,一板一眼努力的结果。在时下国内创意写作班遍地开花的时候,或许,《无声告白》可以提供一些启示。

有关数据统计,最近几年,国内长篇小说的年出版量都在5000部以上,但平均销量却少得可怜。但大多数引进版的小说,销量却远远超过国内小说。有的很难读的小说,比如同样写美国家庭生活的、厚如砖头的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在中国的销量足以用“惊人”来形容。当然,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但国内小说创作中的艺术粗糙、心态浮躁和价值观混乱等问题,或许由此可以反衬出来。

其实,尽管各种调查数据大多会说,国外人均阅读量在中国之上,中国人的阅读现状多么堪忧,数字化产品对阅读时间的侵占多么可怖,但其实在很多国家,至少在美国,有各种调查数据显示,创作者面对的阅读气氛的缺乏和数字化的冲击和中国相去不远。对于创作者而言,或许最需要做的,是首先解决好创作本身的问题。就像最近靠着强大的艺术说服力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繁花》一样,《无声告白》至少也证明了一件事:如果一本书的艺术说服力是充分的,那么它一定会赢得读者。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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