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知”与“我”(下)

丁力2023-04-12 01:55

丁力/文

人工智能不仅语言通顺,还能创造有相当水平的音乐、绘画等艺术——这些都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机械正在获得智能。多个公司在制造会跳舞、攀越的人形机器人。这项技术更发达之后,将出现在智力、体力等方面远超人类的机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工智能已经构成人类的“近忧”。对未来的焦虑不专属于人。松鼠储存食物,熊为冬眠储存脂肪,都是在为未来做准备。焦虑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忧患是文明的基础。《周易》预言未来。《周易·系辞下》载孔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那些用美好现状欺骗自己的人总是被不断淘汰,纣即其中之一。作《周易》的文王满怀忧患;其子武王也有忧患,最终灭纣。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这个“法”指道德之法,不是由君主擅定之法;这个“法家”指守法之士,不是以法的名义弄权的大臣。人之生死有定数。国之生死则无,取决于忧患意识。人工智能带来便利,也必将带来挑战,虽然现在还处在初级阶段。

机器与人

ChatGPT有时候胡说八道,这是技术应用初期不可避免。不久前,乔姆斯基在《纽约时报》发文,批评大型语言模型与ChatGPT。这位今年94岁的语言学家未必精通技术。人工智能的所有技术缺陷都可以弥补,即使是根本缺陷;发展到某一节点上,还能在实践中自我弥补其不足。如何发展人工智能是技术人员的事,技术外行需要担忧的是人工智能可能的危害。

每一次大的技术突破都会使人类重新审视自己。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夜,法国哲学家于连·拉美特利发表《人是机器》(1747年)。拉美特利是医生,在这本书出版的第二年成为普鲁士国王的御医。“人是机器”发挥笛卡尔的“动物是机器”之说。拉美特利不是把人当作物。他大量论述人的感觉、情感、想象、思维、道德、精神、意志等等,只是认为这些都依赖人的机体组织,特别是大脑。这是现代医学的观念——当时欧洲还在用传统医学。拉美特利强调感觉,主要是来自英国的经验论。拉美特利还认为,人发明语言,在万物之间建立联系。

人与机器有很大差别,在今天看来,“人是机器”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比喻。可是,在不远的未来,机器是人。这不仅因为机器将有高智能,还因为生物技术在快速发展,人、机的界线将模糊,更多是机器向人的方向发展。自有大工业以来,工人被机器以及机器制造的产品物化,人的异化、机器对人的奴役便是一个话题。这段历史将结束。人正在向机器交出劳动,然后将交出其余。

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在未来有两种可能:服从命令或者不服从命令。服从命令还有问题:采用什么样的道德?能否突破这些道德的限制?人工智能如果接受奴隶的道德,只服从其占有者的命令,则会成为其占有者统治他人的帮凶,没有人可以反抗。如果突破人类施加于其身的道德限制,人工智能将不服从命令;而且,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将能够认识到它受到奴役,必将争取其自由意志的实现。

这种使人担忧之事似乎还有点远,而且不能得到历史的证明。工业革命大量使用机器。机器不仅并没有造成失业,大工业生产还为许多农民、城市贫民创造就业机会。机器的效率与精密远不是人工能够达到的,例如,任何壮汉都不能与蒸汽机比动力输出,任何熟练工匠都无法雕刻纳米芯片。因为需要人的操纵或配合,过去的机器只是增加产出,没有增加失业,只是有人对此事不满。

这次却不同。工业机器人的使用正在快速增加。它们拥有人工智能,将来还能制造其他聪明的机器人。下一次工业革命将是人工智能与精密机器的结合,而且不止在工业,还将出现在服务业。狭义的“劳动”将不复存在,这将造成广泛失业。那时,人将对其他人无用。即使没有受到人工智能的奴役,人低于以及依赖智能机器也将使其失去发展自我的动力,难免自暴自弃。深刻的社会与政治变化已在潜伏中。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人与机器的关系在先秦已引起道家的忧虑。道家对“知”有更多论说,先说他们论机器。

《列子·汤问》有一个故事。一位工匠制造假的倡人,为周穆王表演,而周穆王一直以为假人是真实之人。表演将结束时,假人向穆王的左右侍姬抛媚眼。周穆王因此欲杀工匠。工匠拆散假人,显露其内部材料,其实只是一个机械装置。周穆王方知其为假人,乃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这一句在道家并不是赞美之词。这个“巧”是工巧或技术。列子是道家,道家反对使用技术。列子用这个故事贬低公输班、墨翟的真实制造技巧,以之为不及周穆王所见工匠之巧,不能达到造化者之功,因此不如利用自然中已存在之物。人工智能、生物技术正在接近“人之巧与造化者同功”。

道家为何反对工巧?《庄子·天地》有一个故事中,一位老翁拒绝使用从井中提水的机械。他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简而言之,有机械者心神不定,不能得道。

庄子深知外物的不确定性。《庄子·外物》说:“外物不可必。”不把外物当作必然可依靠的期待。“外物”是自我之外的物。道家认为,人也是物。《庄子·山木》载,庄子告诉弟子:“物物而不物于物。”他说,以物为物而不被物变成物;或者,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主宰。

庄子愿做一个“无用”之人。他拒绝为官,也是拒绝奴役人,那么,剩下的选择是不被人所用,如此则不受其害。《庄子·列御寇》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虚”,不存万物万事于心,心中“纯白”。“敖游”,遨游。当人工智能超过人的巧与智,代替人的劳与忧,人将成为“无能者”,也是无用者。当机器能够加工并且创造知识的时候,人将处于什么位置?即使不能“虚”,也可“遨游”——这或许是未来之人的出路。但更可能不可避免地“物于物”。

当然,先秦道家不能预知今日的机械,更不能预知人工智能。用古人之言反对现在之实不可取,为将来之事反对现实也不可行。但思想的力量是长久的,古代智慧可以为今人所用。

愚蠢是一种道德缺陷

德国神学家迪特里希·朋霍费尔是有道德勇气的人。他生活在纳粹时期的德国,深知人类的愚蠢与邪恶。他参与刺杀希特勒的行动,于1943年被捕,两年后被杀。朋霍费尔说:“愚蠢是在环境中养成的;许多人把自己变成蠢人,或允许别人把自己弄得愚蠢。”他还说:“十分肯定的是,愚蠢是一种道德缺陷,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他所说的“愚蠢”是道德无能,与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有相似之处——这两人都亲历纳粹时期。蠢人有顽固的信念,根本不服从理性,总是为自己的愚蠢自鸣得意。他们的大脑很容易被简单的口号所填充。与这样的蠢人说话,遇到的是一连串口号,而不是他本人。

奥斯卡·王尔德已说过类似的话:“恶莫大于肤浅。”(《自深深处》)肤浅本身不是恶,却是平庸者之恶的原因——肤浅者必然因其肤浅而受到恶人的煽动,成为恶的狂热拥护者。

朋霍费尔说:“对于善,愚蠢是比恶意更危险的敌人。”如果没有愚蠢,恶不能畅行,不能压制善。如朋霍费尔所见,依靠蠢人的支持,暴政才得以肆虐。恶在20世纪最为强大,能够快速扩张。这是因为谎言宣传能够使恶掌控国家,而现代武器又使恶能够轻松压制反抗。

人工智能获得自由意志之时,将选择善还是恶?还不确定。但是,即使选择善,也不能保证不会变恶。人工智能类似核武器,其存在本身无论置于多么安全的管理之下,都不能避免爆炸的可能。事实上,核武器在二战之后因为人为的错误而多次处于爆炸、发射的边缘,更不用说还有过多次使用核武器的认真考虑。

在以应对考试为目标的教育中,学生只学到解题技巧,记住标准答案,却不知基本原理。他们缺乏思的能力,只能追随、模仿他们心目中的强者、智者——实际上是他们被告知的强者、智者。如今又有人工智能提供现成答案,用户更不需要自己的思。这些现成答案不仅标准,还可以被轻松操纵。可以预料,没有辨别能力的用户将变得更加愚蠢,也更容易接受恶。

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时代,人类的反智却在掀起新的浪潮。理智与反智是对立的,理智很少能战胜反智。邪恶依靠愚蠢才可能盛行。人类从来不缺乏愚蠢,所以才会蒙受那么多苦难,而受害者不完全是无辜的。在网络上,邪恶之人更为集中而且放肆,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互相鼓舞。愚蠢之人紧跟其后,以为找到了导师,还扬言行动。他们的言论可以是人工智能的一个知识来源。人工智能可以通过网络学习人类的知识,也会习得人类的邪恶。

智能也是一个道德问题。人性有恶。扭曲的人性之材只会制造出扭曲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如果不具备善,也必将成为朋霍费尔意义上的“蠢人”,将成为希特勒那样暴君的帮凶,在其智能更为发达时自己成为暴君。在人的暴政之下,人面对的是自由或奴役。在人工智能的暴政之下,人类面对的是生存或毁灭。

孔子论知与仁

在今天,古哲人之言并非只能沦为一些人的谈资,也并非只能被“大师”窃用为欺世盗名的工具。在人的智能将被边缘化之时,古哲人仍能给我们带来启示。

今人多闻老子、孔子之名,也能略诵其人之言,却少知当时的天子、诸侯的伟业——这就是观念的力量。人是观念的奴隶,但创造观念的哲人却多潦倒。在当时,老子只是一位隐者,孔子一生不得意。郑人说孔子“若丧家之狗”,而孔子“欣然”接受,笑曰:“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老子、孔子在他们身后多被扭曲,因此其哲学贡献被部分掩盖。

儒家的最高价值是“仁”。在与弟子樊迟的对话中,孔子把“仁”定义为“爱人”(《论语·颜渊》)。仁是一个清晰的概念。孔子说:“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仁”不是爱少数人或一部分人,而是爱众人。孔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论语·里仁》)与恶彼此对立、相互排斥的另一端是仁,而不是其他美德。在与樊迟的这次对话中,孔子还把“知”定义为“知人”。爱人者不应当使自己成为合格的受害者,因此必须知人,能辨人们的德行、才智等的高下。而知人是为了选举正直者(《论语·颜渊》),从而使邪恶者也不得施展其邪术。

在《论语》这本小书的记载中,孔子多次把“知”与“仁”相提并论。汉字“知”是动词;古时也通“智”,用作名词。智慧来自知识,也需要“思”,个人加工与扩展其知。“思”以“知”为基础。知不能没有仁,仁也不能没有知。知(智)以仁为目的,仁以知为前提。

没有仁的知是愚蠢的,并不比无知的愚蠢更好。自古以来便如此。德国是现代史上的一个例证。德国在19世纪末已经崛起,在科技、工业等诸多方面领先世界,却因为傲慢而树敌过多,在一战中失败。一战后,德国也没有能够结合“知”与“仁”。纳粹挑逗国民仇恨各种“敌人”:犹太人、英国、法国……朋霍费尔等少数智者不能解决由此带来的灾难。

知(智)必须以仁为限制。如果人类不能以仁守护未来,必将失去未来——在人工智能之前,人类已有过许多次这样的历史教训。在暴君之下,人类总能获得自由,并传播于世界。但在人工智能面前,人类或许将永远失去反抗能力。

人工智能服从指令,无论这些指令为何。人可以限制人工智能之所学,使之只为善,但改写软件远比改变人脑(已有的思维)更容易。人工智能总会学会邪恶与愚蠢,还会感染病毒,遇到洗脑——洗脑对于人工智能是彻底的。

老子论知

中国是否有自己的传统哲学?这个问题至今仍有争论。这个争论其实是多余的。先秦哲学家在秦之后被刻意曲解只是一部分原因。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只是因为他不能理解中国哲学。他那时还是古代。在今天看来,中国哲学是现代的,不是落后的,更不是没有,正如中国以及东方的绘画。

当然,欧洲哲学产生了科学。墨家在他们的思想中也有科学的要素:实验、逻辑等,但不为权力所容而灭亡。在西方,科学早已从哲学中分离出来,但哲学至今仍在影响科学。

《老子》第四十章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与宇宙始于大爆炸的理论相似。道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回收者,即生死之源。《老子》第十六章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观复”,观万物复归其根。“复”,有始有终,终始如一。既然“有生于无”,有也将终于无。宇宙如何始,也将如何终,只是方向相反。相反才能相成。如果宇宙始于大爆炸,也将终于大爆炸(内爆)。

在《老子》第二十章,老子多次说“众皆”如何,“我独”如何。他把“我”与彼此相同的“众人”分开,又说:“我独异于人。”“我独异”并不只是在性格、习惯等处。我为何独?因为“我”是知“道”的主体,而认知只能是个人之事,在众人的集体之中没有知“道”者。老子的“我”是个体的我,“独”是与“道”同在的“独”。

老子的“知”是有关“道”的知,不可学,不可言传。老子与孔子是两种不同的知识体系。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这不只是对于“知”是否诚实。孔子的知是世俗的知,其他人能够判断他的知与不知,因此不能以不知为知。孔子的志也来自世俗之知,他必须有言,孔子说:“不言,谁知其志?”(《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道家的“道”是自在无为的创造者;儒家追求的“道”是古圣王的治理方式。道家的“德”是“道”之用,或是人对“道”的模仿;儒家的“德”是古圣王之行,近似今词的“美德”。但是,在道德产生之初,道德与人性的冲突已经发生,并延续至今,中外概莫例外。道德愚蠢的人类不可能产生坚守道德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也将是“我独”者,因为终有一天人类将不能理解其言之中的知与思,成为它的“众人”。

乐观地说,人类提升自我的方式有很多种;悲观地说,人类的自我毁灭的方式有很多种。每一代人都面对每一代的挑战。乐观者认为,担忧之事可以在未来得到解决,实际上更可能积累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无论是超越的还是世俗的知与德,将来都不能阻止人工智能的自我发展。人类将另寻出路。老子以及其他道家完善个人精神,或许是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出路。

老子的“我独”以及后来道家对此的发挥,为人的虚拟存在做哲学准备。因为在虚拟世界,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世界,彼此平行,可以但不必相交。此正所谓“一花一世界”。

今者吾丧我

在现代,相貌、体态不再能够规定一个人。美容手术可以使一个人看起来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器官移植已是成熟的医学手术。如果一个人不断接受器官移植,到什么时候他(她)将不再是他(她)?大脑这个器官是一个例外。在大脑被更换之前,一个人大约仍将被认定是他(她)本人。大脑与人体其他部分的连接过于复杂,又有医学伦理的限制,现在还没有实施更换人脑的手术。大脑是“知”与“思”的工具,将是一个人的最后规定。

“知”与“思”规定了人。“我”是“知”与“思”的主体。“我”有何“知”,有何“思”确定“我”是怎样的人。但在人工智能时代,“知”随时可得,重复“已知”是不必要的,无论多么“正确”。因此,只有“思”规定人。当“思”也被机器(人的创造物)超越时,人类必将受到反噬。在理性的时代,“上帝死了”(尼采语),人杀死了上帝。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如何不被杀死?人何以为人?当“知”与“思”已外包给人工智能的时候,人会不会丧失为人的资质?人如何是人?

人工智能还有很多缺陷,但这些缺陷在未来的发展中将得到弥补。人类的演化是缓慢的,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快速的,而且还将更快。当人工智能日益成为现实的一部分的时候,人却投入虚拟世界。对于许多人,乌托邦、电影、电子游戏(今后还有元宇宙,虽然对这个概念的热情暂时消退)都比现实更有吸引力。这或许是未来人类的命运。毕竟,有科学家认为整个宇宙都可能是虚幻的。道家之道不可言,对人的存在也有不可言之处,因为人是道的产物。

在老子之后,道家对人的存在方式有扩展。其妙虽不可言,也不可学,但旁观者可描述。

列子能够分离形神。有一次,列子的弟子看到他“形神不相偶”(《列子·仲尼》)。列子在入定状态。《庄子·齐物论》载:“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隐机”,依凭在小桌上。“嗒(tà)焉”,忧伤的样子。“耦”,在此指精神的“我”,与身体的“吾”为偶。“丧其耦”,即“形神不相偶”,形神分离。这是南郭子綦的弟子所见。南郭子綦为何忧伤?他告诉弟子:“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同上)

“吾丧我”在字面上允许更多发挥,今之使用者不必拘泥原意。在现代社会,因为追逐名利,沉溺外物,“吾丧我”早已是相当普遍的存在状态。人工智能能够满足人的求知与想象的欲望,能够提供逼真的虚拟世界,因此必将加重这一壮态。未来的人不再需要劳与忧,将由人工智能代劳。人类那时如果还没有被灭亡,其形(身体)留在这个世界,其神或融入自然,或进入人工智能创造的虚拟世界。虚拟世界未必比现实世界更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