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女性创作者,要和《红楼梦》做自己人

人间像素2024-03-27 11:17

现在你在喜马拉雅、得到等全民有声平台上搜索《红楼梦》,结果大概会有两种,一种是有声书演播,即原文朗读,另一种是学者大家带你解读红楼。前一种回归原著,后一种则更像是课堂上师生关系的复现,那么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它可能?

这个春天,一群女性创作者开始了这样的实验:用当代女性的视角再认识一遍《红楼梦》女子。

从原著里拽出个性鲜明的魂魄来,让《红楼梦》里的角色自己剖析自己,令读者无论是信是疑,都忍不住要重回原著一探究竟。

它展示了一种当代读者与名著之间的横向关系范本——每个普通人基于生命体验与红楼梦人物相见,是以心换心,没有品头论足。不是“大师教你读”,而是“朋友陪你读”。

因此,连这本音频专辑的名字都叫做——《我们红楼梦里见》。

这不是一个完美到会被所有人喜欢的节目,但它足够特别。我们试图了解,它是如何发轫,逐步被创作出来,在背后支撑着它的,又是怎样的一群女性?

「《我们红楼梦里见》的创作进度图」

被大观园收留过的孩子

《我们红楼梦里见》在喜马拉雅播出一个月之后,一位陌生听众给李冰洁发来消息:

“你写的内容让我感觉你真的和她们是朋友,你能懂她们。”

看到这条消息,李冰洁觉得自己的心意被陌生人接住了:对,就是朋友感。

这个节目的演播者是演员刘敏涛,刘敏涛演绎的每一篇文稿则都出自撰稿人李冰洁之手。1993 年出生的李冰洁,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本职之余写作,并无太多头衔傍身。

和古典文学做“自己人”,这种平等关系,在李冰洁童年阅读《红楼梦》时就已经奠定。

初次接触到这本书时,李冰洁只有五六岁,频繁搬家,没什么玩伴,从书橱上抽了最厚的一本书来看,就是《红楼梦》。她自己孤单无聊,但是书里面比她大不了太多的十几岁姐姐们在成群结队赏花饮酒、结诗社画画,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觉得“大观园里好有趣”,于是《红楼梦》成了她很多年的枕边书——那个世界接纳了她,她们也对彼此开放了全部的探索权限。

这正是古典文学阅读最长效的一个价值——它令你不是孤单地来这世界,你背后站着一个共同体。“就好像我也是大观园的孩子,只是生于九十年代。”她说。

「晴雯」

“孩子是没有评判的,你不会去想宝钗和黛玉谁要嫁宝玉,袭人和晴雯谁有心机,谁是小姐谁是丫头。更不会去总结处世经:林黛玉才华真好,可惜脾气怪,这句话不该说,那个玩笑不该开——要交一个朋友就是接受她整个人,不存在挑三拣四。

这个共同体属于每一个能够阅读中文的人。只要你愿意走进去,做它的自己人。

但是,我们也得承认,一个成人,要同红楼梦做“自己人”,谈何容易。

它至少要破除两种迷障:第一,是把古典世界奇观化的倾向:一个人可能流连于红楼梦的美人、美食、园林花鸟,却是一种精神上的逛公园儿,对他真实的生命于事无补。第二,是明明翻开书,我们就能进入红楼梦,但却仍然外求,向外皈依某种权威解读。

到了为曹雪芹做点什么的时候

2022 年初,李冰洁在正定荣国府录制河北卫视元宵晚会。大一时她成为了河北卫视《中华好诗词》全国六强,2022 年的元宵晚会以红楼梦为主题,选手们扮演成红楼梦中的人物,节目组指定她扮演林黛玉。

当李冰洁带着纤眉细眼的黛玉妆,裹在羽绒服里,等待摄影机就位时。制作人杨子液给她发来了消息。此前,她们已经在喜马拉雅的刘敏涛系列节目中合作无间,子液甚至为了制作节目,由北京调到上海。

那是一个邀请:“冰洁,涛姐新节目我们有意向写红楼梦里的女子,你感觉咋样?”

「2022年河北卫视元宵晚会录制途中」

早春的荣国府寒风凛冽,那一刻李冰洁觉得,现在到了她为曹雪芹做点什么的时候。

她从小被曹雪芹创造出来的世界接纳着、塑造着,长大后离开大观园,蜕变成出入高级写字楼、天南海北累积飞行里程的都市女性。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一句邀请连接起来,李冰洁意识到,她可以做不太一样的解读者:

把自己作为范本,展示当代人与《红楼梦》之间,一种更加平等、亲密、长久的、属于朋友的相处方式。

在每一次的选择中,人最终成为自己

什么是属于朋友的相处方式呢?是把古典人物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关注和理解她们作为一个人本身的情感和命运,而不是将她们作为某种现象、某种奇观、某种文化符号的代表。

发来邀请的制作人杨子液,替《我们红楼梦里见》这本专辑选定了 30 个女性。自然有宝钗黛玉,也有司棋紫鹃,有王熙凤秦可卿,还有刘姥姥和周瑞家的。小姐、丫鬟、奶奶、婆子,千人千面,但写每个人之前,李冰洁都会先问一个问题:

“她在什么样的处境中、面对什么样的矛盾,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因为,正是在每一次的选择中,人最终成为她自己。

无论是今人还是古人,无论是书中人还是你我。

鸳鸯在面对是否接受被大老爷纳妾的矛盾时,选择了断然拒绝、终身不嫁,这是她之所以是自己,与赵姨娘的不同;袭人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时,选择了向王夫人投诚来保住自己在宝玉身边的地位,这是她之所以是袭人,与晴雯最根本的不同。

「李冰洁为妙玉做的“人物选择沙盘”」

“同时,作为朋友,无论她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只是当下,她的生命远比这一次选择完整。同样,我对她选择的看法,也只是我们关系的一阶段,我和她们认识二十多年,讲任何人,都不会铁口直断。”

这是一位年轻的撰稿人。年轻令她意识到,她还有几十年时间和红楼女性们共同生长,并一次次地修正、覆盖此刻的见解。因此,她找到了一个不包含任何教诲的姿态——无论红楼梦女性们此刻在经历什么、命运走向何方,她始终待之以温柔的好奇,以及长久的注视。

一群关心女性命运的主创

“如果说存在什么读红楼的资格、讲红楼的资格,我认为,就是你拥有一次生命,你够清澈,也够勇气,把你的生命拿起来,去和书中人的生命碰撞,你听见回响,这种回响将会在以后的无尽岁月里陪伴你。这就够了。”

写在发刊词里的这一段,是写给诸多第一次接触《红楼梦》的读者的。

「爱」是李冰洁在专辑中经常提到的词语。

中国人向来羞于讲爱,古典文学更是以含蓄为美。但是整个专辑提纯了一个「爱」字,去阐释红楼梦中诸多人物关系和动机,因为这是属于人的欲望和追求,最能体现人之所以为人的底色。

宝钗和黛玉之间是有爱的,两个一流人物,已经克服芥蒂向对方伸出双手,纯度极高地相互看见、相互温暖,但最终拆开她们的是无常命运;探春和赵姨娘之间是有爱的,但爱被扭曲地表达,亲情就变成了困兽之斗:母亲拿住长幼,女儿拿住尊卑,一次次把对方逼进斗兽场里去,就像当代依然存在的“原生家庭”问题——权力与爱纠缠在一起,双双变得面目可憎。

宝钗

“关注女性命运”则是喜马拉雅刘敏涛系列的传统,因此,在《红楼梦》之前,喜马拉雅的内容监制李莹和制作人杨子液还考虑过写《聊斋》里的女性。琢磨了几个之后,李莹觉得不行——故事几乎千篇一律,一个女鬼遇上书生相爱,被始乱终弃后产生怨怼,化作厉鬼去报复。

“这不符合我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形象。这个美好不是指美丽或者一定是个好人,而是说她们要丰满、要有自己独立的人品、性格和三观,是不依赖于其他人的。”

最终节目呈现出的这 30 个红楼梦中的女性,她们所面对的矛盾和困境不止存在于那个时代,而是处处都被今天的人们所熟悉:

探春与妈妈的原生家庭问题、在家庭秩序中失去自我的李纨、由于不敢正面迎战,而将所有痛苦合理化了的迎春,一个活生生的人,讲着树的道理。

“我也是另一个迎春...”

节目上线后,主创们在评论区里发现了这样的留言。她们用主播的 ID 给对方留言。

“抱抱你。”

「《我们红楼梦里见》评论区」

“我们是为她们创作的”

即便作为创作者,早已习惯面对形形色色的评价,《我们红楼梦里见》上线后,两极分化的口碑还是超出李冰洁的预判。

一面是真诚的共鸣:每一期上线后都会有感叹稿子真好的评论,不少新朋友甚至专门找过来认识;另一面则是刚接触到风格,甚至刚看到是一个不知名的撰稿人加明星演播的组合,就给节目打了一星。

2023 年 3 月,李冰洁在苏州湾大剧院做红楼梦讲座,顺便分享了新专辑和它的争议。有女观众善意地提醒她:

“你不觉得你的解读风格太女性主场了吗?敏感的可能不是谁写谁讲,是女性议题太敏感了。”

在之前一小时的讲座中,她刚刚分享过晚明女性是如何巧妙地通融,既不挑战传统性别秩序,又保留了自己的创作——绕开敏感点,绕开潜在指责,姿态迂回地发声,是女性创作者的“传统艺能”。但是,李冰洁想:“我们当然有义务比晚明更勇敢点。”

「《我们红楼梦里见》在苏州湾大剧院」

李莹和杨子液支持了这位具有独特个人风格的作者。李莹有 20 年做内容的经验,性格爽朗干练,同事们都叫她“莹姐”,项目启动之初,莹姐给李冰洁发去消息:

“你就撒欢儿写,让人活出小性子来!”

从监制,到制作人、演播者、作者,这群横跨 40+到 20+的女性无形中达成了共识:女性叙事值得被堂堂正正地讲出来,而非掩饰着、谦退着、算计好最佳姿态之后再讲出来。

苏州湾讲座前后,专辑整体播放量突破了百万。但从制作成本和用心程度上来说,李莹和杨子液作为制作方可能还有更高的期待:这至少应该是一个千万级的爆款。

4 月 2 日,刘敏涛最后一次进棚录制。在现场,主创们对尤氏的脚本讨论了两句,刘敏涛说:

“这个人物可能被评价有点假,但我演的时候,要真。因为她一定相信自己是真的。就好像现实中,我们也都以为自己好真,但也许外人看来,谁都是假的。”

“南柯一梦啊。”杨子液在棚外说。

一件作品在完成那一刻就不再属于作者,此后它有自己的命运要面对。曹雪芹的《红楼梦》是这样,几百年后,这张关于《红楼梦》的专辑也是这样。录制结束的一刻,刘敏涛摘下耳机,李冰洁站起身,打开监听室的声控,平静地对棚里说:“我们也许对得起曹雪芹。”

「2023年,宁波,专辑收官录制」

李冰洁始终记得那个时刻——接到撰稿邀约的前夜,她在正定荣国府录制晚会。荣禧堂的廊下站满了红楼梦爱好者们,她们害羞又陌生,并不和演员搭话。直到李冰洁匆匆走过,一位爱好者小声惊呼:“林黛玉的云肩戴反了!”

忽然间,大家自发凑了过来,有的帮她拎起头发,有的调整云肩,另一个女孩动手重新系带。五分钟后,由陌生女孩们共同打扮好的林黛玉登台了。

“还有什么能让人们在一瞬间放下防备、忘记了相识不相识,只是赤诚地想让那个‘林黛玉’好呢?”李冰洁总会提及这一幕,“我们是为她们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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