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卫星互联网“关键之年”

郑晨烨2024-04-26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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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晨烨

“整个卫星互联网产业现在要追赶式发展,如果还不抓紧时间布局,以后就轮不到你了。所以今年我们能看到,整个卫星互联网产业链不计成本,只为尽快完成(卫星)组网。”4月22日,在谈到中国卫星互联网产业的发展时,北京新鼎荣盛资本管理有限公司(下称“新鼎资本”)董事长张驰向记者表示。

两个月前,新鼎资本刚刚参与了上海垣信卫星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垣信卫星”)的A轮融资。虽然正式成立只有六年多,但垣信卫星在2024年初却给整个中国商业航天行业带来了一些震撼——单轮融资金额高达67亿元人民币,创下了该领域近十年来的新纪录。

天眼查信息显示,垣信卫星的实际控制人是上海市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根据上海市政府官网信息,2023年7月25日,上海市松江区委书记程向民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上海松江加快开辟新领域新赛道,打造低轨宽频多媒体卫星星座——“G60星链”。上海市松江区政府公布的信息显示,“G60星链”是一个包含了12000多颗组网卫星的巨型星座(一组人造卫星构成的整体系统),其中一期的1296颗卫星计划在2027年前完成部署,垣信卫星就是“G60星链”计划的实施主体。

这样的计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斯克的“星链”:由SpaceX(美国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实施的星链项目。根据知名卫星跟踪网站“Orbiting Now”的数据,目前已有5000余颗星链卫星面向全球72个国家的用户提供卫星互联网服务。与之相比,中国的低轨通信卫星星座建设似乎进度不佳,中国民营卫星企业的商业模式也尚难言“闭环”。

“今年卫星互联网这条赛道即将爆发。”张驰告诉记者,地球近地轨道大约可以容纳6万颗卫星,按照相关规划,中国在接下来十年内要完成2万颗卫星的发射,“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6G商用“倒逼”加速建设

卫星互联网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早在20世纪90年代,全球范围内就曾出现过不少提供卫星通信与网络服务的商业公司,但该领域与导航、遥测、遥感等领域的应用相比,进展一直较为缓慢。

在采访国内民营卫星企业的过程中,记者了解到,与传统地面网络相比,卫星通信曾经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很多,比如信号延迟、覆盖不均、数据传输速率较慢等。同时,卫星通信也需要国际上的频谱分配和法规支持。

但技术端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术的进步很容易被解决。银河航天(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银河航天”)公共事务总经理徐颖就告诉记者,随着近年来具有高频段、多波束和频率复用等特征的高通量卫星技术的快速发展,组建大带宽、低时延的近地宽带通信星座,开始成为解决全球网络覆盖的新方案。

除了卫星技术的进步,6G通信技术所强调的“天地一体”概念,也是进一步驱动卫星互联网与低轨通信卫星产业高速发展的关键。

“2023年12月,在2023全球6G发展大会上,中国6G推进组组长、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副院长王志勤就透露,6G商用时间基本在2030年左右,它的标准化制定时间会在2025年。6G网络将会成为一个地面无线与卫星通信集成的全连接世界。6G服务的关键就是低轨卫星。”浙江时空道宇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时空道宇”)创始人、CEO王洋称。

  银河航天首席科学家张世杰同样认为,人类即将逐步进入6G时代,卫星互联网将在其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采访业内人士的过程中,记者了解到,低轨卫星组网之所以会成为卫星互联网基建的主流路径,原因主要在于低轨卫星一般位于更靠近地面的轨道(一般在200公里至2000公里之间),能够大幅减少通信延迟,使通信延迟在30毫秒至60毫秒,更适合实时数据传输。

然而,由于低轨卫星的覆盖范围相对较小,要实现全球或大范围的连续覆盖,就需要部署大量的卫星来构建一个卫星网络(即卫星星座)。这种星座可以确保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卫星位于适当的位置,以维持网络连接的持续性和稳定性。“卫星互联网能够弥补地面网络覆盖不足的问题,实现从局部陆地覆盖到全球范围内的全域覆盖。在6G时代,卫星互联网不仅仅是通信手段,更将与感知、计算、智能等技术融合,从而构建出一个多功能的网络系统。同时,通过提供全时全域的连接,卫星互联网将支持6G时代的泛在智能应用,如物联网、智慧城市等。”张世杰称。

卫星互联网“冷热”

自2018年算起,“卫星互联网热”在中国已经出现过两轮。

2018年,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航天科技”)和中国航天科工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航天科工”)这两大中国航天巨头,各自官宣了一个低轨通信卫星星座的建设计划,分别名为“虹云工程”和“鸿雁全球卫星星座系统”(下称“鸿雁星座”)。

在当年全国两会召开期间,航天科技科技委主任包为民就向媒体称,航天科技计划在当年全面启动全球移动宽带卫星互联网系统建设,部署一个低轨道通信卫星星座。这一星座即鸿雁星座。

时任航天科工二院院长张忠阳也在同期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虹云工程将在2018年实施技术验证星的发射,预计在2018年年底前开展低轨宽带通信的演示验证及应用示范。

在“国家队”动作频频的同时,民营航天公司也有所行动。银河航天在2018年正式投入运营,如今估值已超100亿元人民币,成为低轨宽带通信卫星领域的领军企业之一;北京九天微星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九天微星”)也在2018年2月将其自主研发的首颗卫星“少年星一号”送入了太空,成为中国卫星互联网行业的初代“网红”企业之一。

在国外,2018年SpaceX的星链项目也刚刚启动。当年3月,由猎鹰九号火箭携带的两颗星链项目的试验星顺利入轨,正式开展对地通信的相关测试。

从时间的维度看,在打造低轨卫星互联网这件事情上,中国航天业是和SpaceX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彼时产业内的积极表态和密集动作,也让一众投资机构闻风而动:2018年下半年,银河航天与九天微星各自完成了A+轮融资,其中银河航天融资后估值达到30亿元人民币。中国卫星互联网公司引发第一轮资本热潮。

2018年12月,虹云工程与鸿雁星座的首星分别发射成功。但首星发射成功之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虹云工程与鸿雁星座的后续建设进度突然没了动静。

在UCS卫星数据库(由忧思科学家联盟的专家收集并定期维护的卫星运行数据库)中,记者以“hongyan”和“hongyun”两个关键词进行检索后,只能查询到2018年底发射的那两颗首星,此外再未查询到与这两个星座相关的卫星信息。

直到2021年,人们才再次在公开场合听到这两项计划的消息。在2020年度业绩说明会上被投资者问及鸿雁项目有何进展时,鸿雁星座首星的研制方中国东方红卫星股份有限公司(600118.SH)的总裁葛玉君回应称:“包括航天科技集团的‘鸿雁’系统、航天科工集团的‘虹云’系统在内的相关星座建设计划,国家相关部门正在进行统筹规划,我们理解‘鸿雁’星座的原计划将出现重大变化。”

记者在采访业内人士的过程中了解到,葛玉君所称的“重大变化”,指的是虹云工程和鸿雁星座两大项目被规模更大的“GW”项目所整合取代。

“虹云工程和鸿雁星座都只规划了几百颗卫星,这种体量很难实现大面积覆盖的低延时、高通量卫星互联网服务。GW项目,实际上是在虹云工程和鸿雁星座的基础上做了一次升级整合。”西南一家民营卫星企业的负责人告诉经济观察报。

2020年4月,卫星互联网被国家发改委首次纳入新基建范围。当年9月,我国向国际电信联盟(ITU)递交了一份卫星频谱分配文件,申请了高达12992颗卫星的频谱分配。文件也曝光了两个名为GW-A59和GW-2的低轨宽带卫星星座计划。2024年4月25日,记者在ITU官网上也查询到了相关信息。

GW计划的公开引起了全球媒体的关注。“中国将要打造巨型卫星互联网星座”的消息开始在市场上传播。2021年初,中国卫星网络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中国星网”)在雄安新区成立,分析人士普遍认为,中国星网将成为GW系列星座项目的实施主体。

纳入新基建、GW计划的曝光及中国星网的成立,这些动向让卫星互联网再度成为中国商业航天市场的“风口”。

商业“闭环”难题

根据UCS卫星数据库最新数据,截至2023年5月1日,全球在轨运行的6768颗低地球轨道卫星中,来自中国的只有519颗,而来自美国的却有5310颗。从2020年9月GW计划曝光到2023年5月1日,仅SpaceX所主导的星链项目就发射了3942颗卫星,而中国仅发射了263颗卫星,且其中至少有94颗卫星的应用领域为遥感方向。“中国星网是央企,风格比较稳健,它想打造一个大而全的体系,用了三年时间,对行业做了充分的调研。”一位接近中国星网的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国家队”在卫星组网步伐上的稳健,也让彼时的投资机构在兴奋过后,又开始冷静下来。当时大家都开始思考,将2020年视为中国卫星互联网产业爆发的起点,好像有点太早了。有投资人告诉记者。

在具体实践低轨卫星组网的过程中,产业内的从业者们也注意到不少问题。比如,低轨卫星组网需要大量部署卫星,这给中国的卫星产业提出了挑战。“卫星制造成本过高,周期也过长。之前,国内一年生产不到100颗卫星,还全部是手工制作,生产周期为半年到一年甚至更长。但马斯克一个月就能部署180颗卫星。发展低轨卫星互联网,需要解决这些问题。”张驰称。

此外,国内火箭发射资源稀缺、成本偏高、运载能力有限也是回避不了的行业现状。据公开信息统计,2023年,中国共完成火箭发射67次,而美国共完成火箭发射116次。“SpaceX去年发射的有效载荷质量占全球的90%,还是挺吓人的,在任何一个行业,全世界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垄断的企业。”火箭派(太仓)航天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兼CEO程巍向记者表示。

王洋也告诉记者,现阶段,通信、导航、遥感卫星的商业化应用刺激了卫星星座的发射需求,火箭行业需求强劲,但供给不足。

同时,与卫星产业当前面临的挑战一样,火箭领域一样有笔“经济账”要算。“现在国内市场主流的(火箭发射成本)每公斤载荷在十万元人民币左右,SpaceX已经降到了每公斤千元美元的级别,未来还可能再降,这里面已经有一个巨大的成本鸿沟了,快十倍的差距。”程巍说。

那么,民营航天企业能不能抛开国家队,自己牵头做卫星组网呢?

答案是否定的。以卫星通信领域为例,产业链上下游主要包括整星制造、卫星发射、卫星运营三大环节,而对通信卫星运营来说,行业现在存在着较高的资质壁垒,相关公司需要取得包括《基础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在内的一系列与卫星通信业务和互联网接入服务相关的经营资质。

目前大部分民营通信卫星制造企业都不具备上述资质。在此背景下,当整个产业链的大“甲方”还没动起来的时候,其余行业力量无法自行完成卫星组网并面向市场提供通信服务。

也因此,整星制造企业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比如,在天眼查上,记者注意到,2023年以来,曾经在卫星互联网领域备受关注的九天微星,已经累积了16条因未按时履行法律义务而被法院强制执行的立案信息。

“对于所有商业航天企业来说,完成不了商业闭环是最大的问题,你造了卫星卖给谁?造了火箭给谁用?导航和遥感市场规模小,格局早就确定了,最有前景的卫星互联网没有‘甲方’,完成不了闭环,融资烧完,也就结束了。”一位长期关注商业航天领域的机构投资人告诉记者。

“大甲方”出现了

时间来到2024年初,随着垣信卫星创下融资纪录,“G60星链”引发市场热议,一些创投界人士的态度开始变得更加积极。“垣信(卫星)今年就要开始组网工作了。一旦它们开始做这个事,相对而言,整条赛道的确定性就比较高了。”山行投资管理(北京)有限公司合伙人朱思行告诉记者。“从定位上来看,垣信卫星和中国星网会在卫星互联网领域扮演类似三大电信运营商的角色,垣信卫星三年部署1296颗卫星,能直接盘活整条产业链。”有投资人对记者说。

在记者采访的不少投资人眼中,垣信卫星和“G60星链”带给产业的信号,和2018年的虹云工程、鸿雁星座的官宣,2020年GW计划的公开和后续中国星网的成立,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但不一样的地方是,上海在牵头打造“G60星链”这件事上,动作又快又猛。

2019年,垣信卫星刚成立一年,便完成了首批两颗试验卫星的发射。2022年,垣信卫星与上海中科辰新卫星技术有限公司共同发起设立批量化商业卫星研发生产企业——上海格思航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格思航天”)。从上海市政府官网发布的信息来看,该公司作为卫星ODM(原始设计制造商,俗称贴牌)厂商,直接承接来自垣信卫星的量产卫星设计制造和卫星核心组部件研发设计业务。

2023年12月,格思航天G60卫星数字工厂正式投产并实现首颗批产卫星下线,根据上海市国资委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的信息,该工厂约1.5天生产1颗卫星,年产量预计可达300颗。

在格思航天G60卫星数字工厂投产仪式上,垣信卫星的控股股东——上海联和投资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秦健透露,2024年,将通过格思航天卫星工厂数字化生产线生产,并由垣信卫星完成至少108颗卫星发射并组网运营,形成初步商业服务能力。

2018年成立,2019年完成试验星发射,2023年首星下线,2024年至少完成108颗卫星组网并运营,三年内完成一期1296颗卫星部署……这样一环扣一环的项目推进,以及时间节点明确的建设计划,使“G60星链”给整个产业链带来了切实的信心。“对于整个卫星互联网产业链上的厂商而言,不管是整星制造,还是上游零部件生产,还是火箭企业,如果抢不到这轮卫星互联网基建的红利,那可能就会面临‘洗牌’,对我们而言,也就没有了投资价值。”张驰称。

当然,对商业航天当前的投资机会,也有机构投资人态度相对比较谨慎。比如,深圳一位长期关注商业航天领域的机构投资人就向记者说:“‘三高一长’(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长周期)是商业航天行业的基本特性,国内很多商业航天的企业估值偏高,我们短期内会关注商业航天,但并不会轻易投资。”

抢时间的战略赛道

谈及卫星互联网领域未来的发展重点时,朱思行用一句话做了概括:“我认为目前在时间上已经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太空看起来广袤无垠,但实际上可利用、‘好用’的轨道资源有限,而这些轨道上价值较高的‘点位’更是稀缺。无线电频率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对通信、广播、信息网络等领域极其重要。无线电频率是自然界存在的物理量,无法增加也不会减少,因此极度珍贵。”王洋说。

他同时称,按照国际电信联盟的规定,如果一个卫星系统想要使用某个频率,需要向国际电信联盟提出申请。简单地说,就是“先到先得”原则,谁先提出申请,并开通了频率信号,谁就占有这段频率。随着各类卫星应用领域不断拓宽,世界各国对卫星无线电频率资源的争夺越发激烈。“这是一个抢时间的战略赛道。”王洋向记者强调。

记者从业内人士处了解到,2019年11月20日,国际电信联盟通过了全球卫星频段申请的新规,按照这个规定,卫星运营商向国际电信联盟申请一个低轨星座和通信频段后,必须在7年内发射一颗卫星并正常运行90天,在这之后,5年内需要发射申请卫星总量的50%,7年后需将申请的卫星数量全部发射完毕。换言之,在申请了低轨星座和通信频段后,对应国家的运营商一共有14年的时间完成星座建设。“地球近地轨道大约可以容纳6万颗卫星,从2020年申请,到现在算下来还剩10年的时间,10年要完成2万颗卫星的发射任务,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张驰称。“我认为(中国)星网和垣信(卫星)的压力都非常大。”朱思行也说道。

深圳采访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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