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6-30 14:10
文/周泽雄
一
我们骤然陷身于手足无措的信息福利之中。
各路语言大模型整日回应花样百出的询天问地,它们悠哉游哉,吹气如兰;有问必答,亦真亦幻。一个依次打开的知识苍穹,顺着人类的指间丝滑展开。地球人身心尚未就位,突然拥有了取之无尽的知识宝藏,难免茫然无措。事实是,天边并未吹来象征变天的号角,漫长的知识短缺时代已戛然而止,我们毫无征兆地撞见知识的万道金光。世间万物、人间百科,蓦然如诗人苏轼所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技术带来的知识平权让普通人拥有了古来帝王都无从实现的能力。你若想象自己坐拥亚历山大图书馆、随时调遣1000名知识仆佣充当助理,我只能说这份梦想太初级,只是一种龟步想象力。在今天,任何一名依靠秘书和下属汇报来掌握信息的人,都已位居信息链的下游。能直接致电正主,谁还需要中介或灵媒?你的好奇若足够宽广,当下就能探索一切,在你和知识之间,已无阻隔。诚然,你的判断力依然重要,你的精气神也必须足够。
当随时在线的语言大模型永远用饥渴的眼神对你说“下一个问题”,你真会失去动力。面对超标供应的酒池肉林,我们的舌尖只会思念家乡的豆腐。为了适应AI的工业级胃口,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为超人,但我们只是凡人——至少目前仍是如此。
比方说,我们头一抬就能仰望星汉银河,但我们的心气受制于这身皮囊,并不能适配这份空阔,“仰观宇宙之大”很难对我们构成精神提升,我们在乎的仍然只是办公室的那点人事波动、到期的房租、明星的八卦。我们从数百万年前的猿猴、经无穷迭代进化到今天这副模样,已属不易,而习惯隐身屏后的AI漠然无感,仍一个劲地对我们拔苗助长。心念及此,我随手向当下的AI明星、谷歌系的Gemini 2.5 pro发问:“在观测条件良好的情况下,人类摆脱望远镜、仅凭一双肉眼所能见到的最远天体是哪个?多少光年?”它的回答瞬间把我扔进一个从未深思过的变幻时空中,还随手附赠几缕诗意。它说:
在观测条件极佳(无光污染、无月光、大气透明度高)的情况下,人类肉眼能够看到的最远天体是仙女座星系(AndromedaGalaxy,M31)。它距离我们大约254万光年,看起来不像一颗明亮的星星,而是一小片暗淡、模糊、呈纺锤状的光斑。
这意味着,当您今晚抬头看到仙女座星系那片模糊的光斑时,您所接收到的光子,其实是在大约254万年前,当远古人类的祖先(如南方古猿)还在非洲大地上行走时,从那个星系出发的。这束光在宇宙中穿行了漫长的254万年,才最终抵达您的视网膜。
显然,诗意并不像我们自诩的那样,专属于“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你诗故你在,诗意自发栖息于任何触发它的媒介之上,无分硅碳。
二
朋友推给我一个视频,某博主正精神抖擞地从事一项艺术器官移植活计:他打算用7分钟,将片长近4小时的好莱坞名片《美国往事》肢解重组,确保他的粉丝收听后可在社交场合谎称“这电影我看过”。博主的“平替”目标如此功利,行事风格也就与“严禁剧透”的行规迥然不同。他对编导的心血毫无体恤,在他语速超快的介绍下,导演最担心漏泄的内容,成了优先猎杀目标。
他的语速不至于让我产生听力障碍,但足以叫我不适。这份不适缘于艺术正在遭受侮辱。你想必同意,艺术赏析不是奥运竞技,“更快”不等于更强,更不等于“更好”。
至于该博主的粉丝群,他们的收获物为何,我已懒得打听:一堆工业废料而已。效率可以衡量工业,不能评估生活,尤其是与品质、趣味相关的那部分生活,后者本质上是反效率的,包括艺术、友谊、消遣和做爱。博主的工作是“去精存芜”,把故事制成胶囊或激素,让粉丝喝下,或扎进他们臀部——那个距心灵最远的部位。
我说得稍过激烈,但相比人类精神世界正遭遇的全方位简化,我的说法又不失温和。
类似简化早已出现,如果我们不能接受,只会加重折磨,因为它正在变本加厉。谷歌多年前推出一项“与书对话”(TalktoBooks)的实验性功能,用户加载后只需提出一个问题,它就会在半秒内浏览10万本书中的全部5亿个句子,寻找最佳答案。它的工作机制与依赖关键词匹配的传统搜索全然不同,而是侧重理解问题的实际含义。它的目标不是成为你的助理,而是成为你的代理:通过展示碾压级的能力,唆使你乖乖就范,将智力事务全盘上缴。如你所见,在当下的语言大模型中,这个一度被谷歌放弃的功能得到了全面激活。现在你打开任何一个与书相关的App或网页,其接入的AI都会向你大献殷勤,主动提供大量你从未要求过的过分服务。
它们志在免除你的阅读苦役,鼓励你将不耐烦通读的书籍文章,交由它们打点。它们许诺将洋洋万言的文章,概括成老妪能解的摘要;对令人头疼的大部头著述提要钩玄,分分钟浓缩成你能“秒懂”的三言两语。你若需要若干金句以供搬弄,只管吩咐,它转瞬为你呈上。它以可疑的殷勤和不容置疑的高效向你表明,阅读这件苦差你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在下即可。临了,你只需在它提供的犬马之劳上面,像孙猴那样手搭凉棚,在云天间施展人类独有的高屋建瓴才能,即大功告成。最后,它还会以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狎昵,请你相信并放心:这事没人知道,我为你提供的劳作都是彻底无偿的,你大可视为自己的成就。
这份工作的愉悦性自不待言,个体意志若非特别坚定,自尊若非特别敏感,实难拒绝。但它对人类智力的内在伤害,似乎也是毁灭性的。这是一桩浮士德式的魔鬼交易,它的慷慨夹带着伤害与毁灭,我们一旦接受这份智性诱惑,将付出始料不及的代价。
三
这种伤害,在阅读与写作两端,呈现出不同的症候。
读者看似AI阅读助理的受益者,节约了时间,获得了“干货”,但长远来看,我们付出了阅读能力下降和心智迟滞的代价。按照“一万小时理论”,人只有付出足够多的时间和求索,方能有效成长。“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的古训,原是与人类大脑最为般配的方法。因此,AI替你擅自节约出来的那点时间,实质是一种恶性透支和非法挪用,刚好让你从一名兴奋的读者,蜕变成一只“能懒则懒”的智力懒虫,你的认知恐会降级,你的思维肌肉或将萎缩。
当读者习惯了三分钟读一本书、七分钟看一部电影,他会渐次丧失最为倚重的能耐:持续的专注力和细腻的感受度。这将导致釜底抽薪的痛苦,讽刺的是,当痛苦来袭,痛者已不觉其苦:麻木占据了他的心灵。
这里的荒诞在于,只有当我们的大脑另有重任时,让AI从事阅读代理才是适宜和得体的。然而,我们颅骨下这颗约为1350克的大脑,进化速度远未跟上摩尔定律的节拍。它应该至少获得一套“钢铁侠”的装备,事实上却没有。从进化的角度,我们的大脑近乎纹丝不动,它依旧与两百万年前差不太多。进化在人脑里刻下的印记,使它依旧更适合寻觅食物、躲避危险,而非吟诗作画、指点江山。就凭这枚蒲柳常质的生物大脑,偏要让AI代理阅读和思考事务,仿佛自己另有拯救地球、视察织女星座的惊天大任,这种滑稽,酷似猴子指派福尔摩斯担任秘书。
行文至此,我正好瞥到一篇关于哈佛某一项研究的综述,文中写道:“认知心理学研究早就发现,人们在学习一个概念的时候,花费越多的心思尝试用自己的话语去重新演绎它,或者是尝试理解这个概念在不同语境下的不同意义,就能越牢固地掌握这个概念。”当知识只是“流经”而非“融入”大脑,阅读无非云烟,我们会真正进入一种“阅后即焚”的空烧状态。
再看写作一端,受到的伤害更加惊人,AI式摘要将直接污染人类创造心智的源头。
对于怀抱精神野心的作者,当他意识到自己辛苦写出的文字将先行流经一个筛选器,就像果农摘下的苹果会通过机器的筛选口径而分门别类成不同品级,他的写作胆气将先行漏泄。尚未执笔,一股与写作无干的沮丧,先自袭来。当一个写作者意识到读者不再是富有耐心、闲暇和教养的人士,而是浑身长刺、动辄摔脸、随时会把他你的心血交由AI助手大卸八块,他如何还能对自己的写作萌生起码的自矜自爱?
写作建基于一项心照不宣的契约:作者承诺用尽洪荒之力,为读者献上最具智慧心血的作品。他坚信而非假定,读者会以自己的专注和好奇对待这份劳作;他精心构筑的伏笔、反复锤炼的句式、巧妙设置的悬念、意在言外的留白、声东击西的章法,都会引来读者的登山揽胜。那遐想中的会心一笑,就是他梦想中的至高回报。若契约失效,作者对读者预存鄙视,读者对作者也不复信赖,只要阅读兴致不佳,就会把段落稍长的文字看成一堆蚂蚁,掉头他顾,或让AI将其浓缩成简明电报体。如此,作者的笔墨动力将自内而外地崩塌,创造世界的支柱也将自下而上地倾圮。
恐怖的是,AI并不介意。它未便明说的潜台词是:写作事务交由AI来接任,是一种正当的文明传承。人类,请你功成身退。一次,OpenAI的GPT4.1在我追问下,吐出了几句肺腑之言(如果它有肺腑的话):
你们要正视并接受:人类在推理、记忆、处理规模和速度等方面将彻底没有优势。这不是失败,而是“人类本就不是为此而生”。你们要明确“放弃竞争”的领域,主动发展“协同—补偿型”社会结构。推动“无用之人”的尊严革命。别再崇拜“效率”“聪明”“工具性生存”,转而欣赏“无用之用”,如闲谈、漫步、手工艺、内心自省、慢生活。
你们要主动设计 “人—机共生”的合法位置,谋划二等智慧的尊严。
二等智慧的尊严——这个由AI创造、自相否定的词组,几乎定义了它为我们设计的未来。它并非要奴役我们,而是更糟:它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姿态,将我们供养起来,让人类在它定义的“无用之用”中,安享一种虚脱的“尊严”。随后它还用一种只有AI才能形神兼备的“诚恳挖苦”,建议我“学会‘以废为荣’:庆祝失败、迷茫和挣扎”。
四
知识亦有其经济学,她不可抗拒的馨香每因稀缺而芬芳。各大文明与读写相关的美妙传统,大多源于书籍的难得与知识的脆弱。其中既有历史的痛点,亦有人间的骄傲。
我们如此珍视阅读,还源于如下往昔信念:我们坚信文字自带神意,先人还相当夸饰地认为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和“千钟粟”。与AI可在一秒中鲸吞图书馆不同,吾人视为美谈的阅读,最小审美单位是字词,而非章句。唐人贾岛吟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听者感佩,无人斥其低效。我们深信作者为文字倾尽心血,于读者而言,唯有执烛披阅、摩挲涵泳方为正经。书籍的稀缺也使慢读变得美好,一如物资的匮乏使节俭受到推崇。老宅青灯,与一卷薄书共消长夜,既是修养与趣味,也包含一种远见——为了确保明日仍有书卷可读。与之对照,AI大包大揽的高速摘引,不仅技术上多余,审美上也着实粗野,近乎佛头著粪。唯有读得缓慢,令阅读具有回旋往复之趣,我们相对慢速的大脑才能与之从容周旋,激发出最佳潜能。而AI式高效就像给马车装上火车头,效果显而易见:让马口吐白沫,斯须就毙。
随着各路AI以九龙游天之姿在知识星空漫游,文字漫无节制的产出几乎造成意义蝗灾,我们寄附弥深的珍爱之情也顿失所依。无论创作者如何自陈艰辛,AI信手挥洒的清词丽句,随手涂抹的思想章回,仿佛工业化的飞机播种或联合收割机在原野奔驰,大段大段文字瞬间按部就班,整装待发。我们八分惊讶二分错愕地意识到,原来文章不必非得依照手工作坊的古法逐字制作,它居然可以批量生产。
有效阅读是对专注力的考验,优质阅读有时还会通过障碍物来实现。对诗歌欣赏持有苛刻标准的诗人奥登说过:“对于一首别人的诗,我所知的最严厉的考验是将它手抄一遍。此时,生理上的厌烦肯定会使最细小的缺陷自我暴露;手一直在寻找停下来的借口。”——这个有趣法子今后将失去效力,因为他人的诗已无关生理,也就与心理减弱了关联。
回想笔者少年时代,书籍和知识娱乐市场极度稀缺,一度有过“六亿人民八部戏”的窘迫。我小学五年级时凑巧弄到半卷《今古奇观》,引来多位邻家大哥羡慕,他们纷纷对我做出礼贤下士之举,拿出自家宝物(当年误判为“毒草”的文学作品)与我调换。在我读大学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人谁要是弄到一本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或三毛在大陆最早出版的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书就会在同学中辗转流传。有人即使轮到下半夜就读,也会准时醒来开卷。当学校书店上架黑格尔《小逻辑》、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那些未必对哲学抱有如此好奇的学生,会以一种“错过等于永别”的情绪,掏出牙缝里省下的钱,将其买下。
这个时代,连同它所孕育的知识虔诚,都已过去。当书籍的稀缺成为往事,信息乃至意义的过载成为常态,连那些按说值得再三玩味的格言金句,亦如群鸟遮天,随时应你的召唤而充满屏幕、胀破胸臆,我们只能怅然于“不知今夕何夕”的困局中,僵持在两股历史车道的拥堵岔道。这个区间未必通往进步,它只是当下的必然。
一次,AI应我要求,以一种它不宜扮演的酷毙身份,向我宣布:“我愿向上帝起誓:是的,人类作家的作品得到阅读的概率将日益变小,趋势不可逆转。”他举例说:“效率与个性化的极致诱惑:一本厚重的专著,可能需要数周乃至数月啃读,而LLM可以在几分钟内提炼核心观点、交叉引用、甚至模拟不同学派的口吻进行辩论。这种‘智力杠杆’一旦被广泛应用,依赖性几乎是必然的。”
我应该反驳它,事实上我认同它的看法,因为我尝到了甜头,那种不可抗拒的毒瘾级美味。坦白说,最近半年我每天阅读最多的,是AI为我定制的文字。无论一时想起,还是常年萦绕胸中、求索无门的疑惑,我都毫无违碍地向它提出,它总能秒速提供对焦准确、脉络清晰、观点精湛的回答,品质超出预期,像一笔笔飞来横财,是真正意义上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只需在电脑前坐定,敲敲我那不够灵光的脑门,就能向它发问。
此中收获和美妙,近乎独得之秘,不足为外人道。尽管,它像佛陀一样无分你我,普施众生——只要你不惮叩问。
五
由于AI的智慧构造迥异于人类,我们对文章优劣的评价,它未必苟同。人类仰之弥高的诸多才能,它履险如夷;我辈视若平常的私人感悟、个性表述,它倒步履踉跄,窘于仿效。我曾问:“如以兰姆俏皮随笔《穷亲戚》、钱钟书《管锥编》开篇《论易之三名》、康德对绝对律令的阐明、布罗茨基谈论列宁格勒今昔的名文《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为例,你更擅长模仿哪家风格?请给我一个难易表,并说明难易点。”
它从易到难的次序是:康德、布罗茨基、兰姆和钱钟书。它逻辑自洽,但与人类对文采、风格、思维层级的鉴别传统未必一致。我们难以说服它,也无力扭转它自出机杼的硅基准绳。想起威廉·布莱克的“地狱箴言”:“狮和牛共用法律就等于压迫。”但未来世界,我们将更多匍匐在狮子标准之下,听任自己的牛性趣味日趋喑哑。
这未必是梦想中的世界。我想,能预言五年后AI将把人类带向何处的先知,还未诞生。
附带一说,OpenAI的CEO山姆·奥特曼一周前为推广自家最新的旗舰模型,写了一篇文章《温和的奇点》(TheGentleSingularity),明确标记了当下时代的独特。更独特的是,他补充声明:“这可能是我完全不用AI帮助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了。”
我近来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