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行记|来到北方水乡,我错觉自己在江南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10-08 09:44

经济观察报记者 王雅洁


穿行在胜芳古镇的窄巷里,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湿润与老槐树的清香,橹声欸乃,若不是耳边传来的地道冀中乡音一再提醒,恍惚之间,会让人恍然置身于江南某个水乡古镇。

从北京出发,沿京德高速一路向南,车窗外的景致从峻峭的森林渐次变为平旷的田野。不过一小时车程,当“霸州”的路牌映入眼帘时,一种与北方干燥气息迥异的湿润感便悄然袭来。

位于北京、天津、雄安三角地带的霸州,自古便是通衢要冲,但它的底色,远不止于干戈与车马。

置身于霸州胜芳古镇,会颠覆你对北方的固有想象。

这里河渠纵横,舟楫往来,古老的石桥连接着白墙灰檐的民居。初夏的风掠过水面,带来荷塘初绽的微香,与不远处中亭河上货船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

这种“江南错觉”并非空穴来风。

历史上,这里曾是碧波千顷的东淀,宋辽时期便是边关贸易的“水陆码头”。北宋文人苏洵(苏轼之父)在此为官时,不仅引入了南方的水稻莲藕,更带来了江南的营城理念与生活美学。清代,胜芳凭借漕运之利跻身“直隶六大名镇”,赢得了“南有苏杭,北有胜芳”的盛誉。

然而,霸州的基因里,始终镌刻着北方的雄浑。宋人称之为“三关锁钥,冀中机枢”。这里既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也是商旅云集的繁华之地。

公元959年,后周世宗柴荣收复关南,在此置霸州,“以霸为名,乃取威烈之义,以示武功。”这片土地从诞生之初,就与王朝的兴衰、边防的稳固紧密相连。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张力的霸州:它既有水乡的温婉,也具边城的豪迈。你能在胜芳的文昌阁里听到韵味绵长的昆曲,也能在乡野间感受到燕赵慷慨悲歌的遗风。这种矛盾与统一,塑造了霸州独一无二的气质。

千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传统与现代仍在持续交织,历史与未来再度猛烈碰撞。

当我们行走在古镇的老街上,看老人们在中亭河畔下棋、聊天,听他们用浓重的乡音讲述“八大家”的传奇时,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水路,似乎正将南方的精致与北方的雄浑,编织成一幅属于当代的“清明上河图”。


一片土地上的南北张力


站在霸州博物馆的沙盘前,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位感油然而生。

沙盘清晰地标示出宋辽时期的关隘、河道与城池。霸州故地,益津关、淤口关、瓦桥关——“三关”如铁锁般扼守着北上南下的咽喉。也正是在这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土地上,水脉纵横,淀泊相连,竟与江南水乡有着几分相似。

这种地理上的矛盾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霸州命运的独特性。

霸州的历史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当时为燕国属地。“风萧萧兮易水寒”,那首慷慨悲歌的诞生地,离此并不遥远。秦代属广阳郡,汉代称益昌县,历史的脉络在此清晰可循。

但霸州真正登上核心历史舞台,始于公元959年。

那一年,后周世宗柴荣挥师北伐,收复关南地区,置霸州。关于其名由来,《大明一统志》记载:后周始立霸州,“留其将韩令坤守之,以示雄霸之义”。一个“霸”字,充满了武力威吓与战略雄心,将其军事要塞的定位表露无遗。

自此,霸州成为中原王朝对抗北方民族的重要前沿。

宋辽之际,霸州的益津关、淤口关和雄州的瓦桥关并称“三关”,是北宋防御辽军南下的生死线。当时,州治移至益津关,实行州关同治——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常见,足见其军事地位之紧要。

行走在今天霸州市区的街道上,很难想象脚下便是当年宋辽争战的主战场之一。

只有偶尔从老一辈人口中,还能听到关于杨家将杨六郎镇守三关的传奇故事。这些传说,早已成为本地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宋业偏安一分东,与图今已尽燕云,野旷沙平陵谷异,耕民犹说六将军。”明朝兵备副使王凤灵的这首诗,不仅是对历史的追忆,更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数百年来,民间的记忆往往以英雄传奇的形式,覆盖了冰冷的历史记载。

然而,这片土地的复杂性在于,它既是金戈铁马的边关,又是舟楫往来的水乡。

在霸州的一些老村落,至今仍能看到一种独特的民居建筑:青砖垒砌的墙基高达半米,以防御水患;而窄小的窗户与厚实的门板,又隐约透露着对兵燹的防范。一砖一瓦间,同时回应着水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威胁。

这种双重性,在和平时期显得尤为动人。

当战事稍息,作为水陆码头的霸州便迅速焕发出商业的活力。南方的丝绸、瓷器经由此地北运,北方的皮毛、药材也由此南下。商旅的汇聚,不仅带来了货物,更带来了文化习俗的交融。

在胜芳古镇,一些老宅的飞檐翘角,细看之下竟有几分徽派建筑的秀美,与北方民居的浑厚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当地学者指出,这很可能是在商贸往来中,由南方的匠人引入,并根据本地的气候与审美习惯进行了改良。

从五代到明清,霸州始终是京畿重镇,但其角色已悄然转变。它从一个纯粹的军事堡垒,逐渐演变为护卫京畿、沟通南北的战略要地。

清帝乾隆对这片土地格外关注。他多次巡视于此,并非为了用兵,而是为了治理水患。他御笔丹书《阅永定河记》《淀神庙碑记》,并作《题淀祠行馆八景诗》传世。

帝王的视线从关隘转向河堤,标志着这片土地的核心议题,已从军事防御转向了经济发展与民生安定。

旧志曾载“霸为畿辅首郡”,“实为圣天子股肱郡”。此时的“霸”,已不再仅仅是“雄霸”的武力彰显,更增添了“霸业”的治理内涵。

当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这段历史,那条贯穿始终的线索变得清晰可见:霸州的命运,始终在与两种力量对话。

一边是作为军事边关的“北方”,它塑造了霸州人骨子里的坚韧、尚武与家国情怀;另一边是作为水陆码头的“南方”,它赋予了霸州人思维上的灵活、开放与商业头脑。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气质,在这片土地上相互碰撞、彼此融合,最终锻造出霸州独一无二的地域性格。

站在中亭河畔,看着流水千年不息,你会恍然明白,那种“身在北方,恍若江南”的错觉,并非偶然的幻觉,而是深植于这片土地血脉中的历史记忆,在此时此刻的悄然苏醒。


南北通衢的商业基因


踏入胜芳古镇,首先迎接访客的,不是北方的风沙,而是湿润的水汽与穿镇而过的潺潺流水。

乌篷船划过中亭河的水面,船娘哼唱着略带冀中口音的小调,两岸是北方罕见的、临水而建的骑楼长廊。倘若闭上眼,单凭感官判断,几乎会笃定自己正身处某个江南集镇。

然而,一开口与当地人交谈,那字正腔圆的北方方言,以及街边小摊上热气腾腾的北方面食,又会立刻将人拉回现实。这种持续交织的错位感,正是胜芳商业传奇迷人的底色。

这一切的繁华,都始于水,成于南北的相遇。

在霸州东部,距市区约35公里处,这座有着2500多年历史的古镇,最初因地处河堤汇合处而得名“堤头村”。其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在公元前278年,燕王以武力收复此地,取共享和平之意,改名为“武平亭”,一个颇具军事屯戍色彩的名字。北齐时期,又更名为“渭城”,名字里已带上了水的韵味。

但真正为胜芳注入江南灵魂的,是在北宋仁宗年间。著名文人苏洵在此任主簿,这位来自眉山的南方才子,将故乡种植水稻、莲藕的农业技术引入了东淀。

于是,这片北方土地上,出现了“芦稻相映,菱荷飘香”的南国景象。人们取“胜水荷香”“胜水流芳”之意,将渭城改名为“胜芳”。一个名字的更迭,标志着一场深刻经济与文化转型的开启。

水,重塑了这片土地的基因,也重新绘制了它的商业地图。

胜芳因水而兴,因水而盛,迅速崛起为北方著名的水旱码头。元代,大运河北运河段全线贯通,如同给这条经济血脉接上了主动脉。胜芳借此一跃成为南北经济与文化交汇的核心重镇之一。

南方的丝绸、茶叶、竹木,经由运河溯源北上,在此集散;北方的棉花、药材、干货,则从这里装船南下。古镇的河道,成了流动的银库。清代,胜芳跻身“直隶六大名镇”之一,“南有苏杭,北有胜芳”的民谚不胫而走,这并非对景色的简单比拟,更是对其商业地位与繁荣景象的确认。

发达的商业,必然催生先进的金融。

在胜芳,我们看到冀中平原最早的金融业和津西最早的邮政业。商业信用在这里取代了人情社会,成为维系社会运转的新纽带。

胜芳蔡家,早在乾隆年间就挂起了“立祥号”钱庄的招牌,它不仅仅从事银钱兑换,更发展出存、放、汇、兑的早期银行业务。

道光年间,万盛、广义等钱庄也纷纷成立,一条初具规模的金融街在胜芳形成。北方的实用主义与南方的商业精明,在此刻完成了嫁接。

资本的聚集,孕育了庞大的商帮。

清末民初,镇上著名的“八大家”——吉庆堂蔡家、师竹堂王家、笃庆堂杨家、聚兴堂张家等,几乎都发迹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这并非巧合,而是抓住了传统中国被迫卷入全球贸易体系时,在北方内陆产生的新机遇。

仔细剖析“八大家”的产业布局,一幅南北商业融合的画卷清晰可见:蔡家的钱庄,学的是山西票号的架子,内里却融入了南方商帮灵活的风险控制手段;王家的绸缎庄,从苏杭采买原料,却聘请北方匠人,织造出符合京津官宦与市民阶层审美的纹样与布料;张家的药铺,既经营长白山的人参,也贩售川广的云贵药材,形成了“南北药材,集于一堂”的格局。

他们的事业,几乎囊括了钱粮、绸缎、医药、餐饮诸业,共同构筑了一个自足而又开放的商业帝国。他们的宅邸,往往是徽派马头墙与晋中砖雕的混合体,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其商业版图与文化认同的物化体现。

行走在今天修复后的胜芳老街,依然能触摸到这段历史的余温。

老钱庄的石制柜台被磨得光滑如镜,仿佛还能看到当年账房先生拨弄算盘的身影;临河的店铺里,老师傅正在制作传统的胜芳松花蛋,这门手艺,据说也是南北交流的产物。

水,给了胜芳不同于北方内陆的灵动与开放;商,则赋予了它超越地理限制的格局与野心。

这片北方水乡,从未简单地复制江南,而是以水为媒,以北方的筋骨,持续吸纳并运转南方的商业精血,写就独属于自己的商业传奇。


阵痛与新生


如今的霸州,开始面临产业转型的阵痛。

2017年,这座曾是河北重要钢铁基地的城市,在全省率先完成两家钢厂——新利钢铁和前进钢铁的整体退出,合计压减炼铁产能416万吨、炼钢产能498万吨,涉及800余家上下游企业。

这一举措不仅标志着霸州成为廊坊首个“无钢市”,更意味着当地必须直面近10亿元税收窟窿和数万职工的安置难题。

彼时,钢铁产业曾是霸州的经济命脉。

在胜芳镇,几乎家家户户经营着与钢铁相关的加工厂,两家龙头钢厂生产的带钢直接供应本地金属玻璃家具产业,形成“钢厂生产多少,下游就能消耗多少”的紧密链条。

然而,低端产能带来的环境污染与能源消耗问题日益突出。2013年河北省启动淘汰过剩产能计划后,霸州提出“两年任务一年完、一年任务再提前”的目标,以市场化收购为核心手段,引入华夏幸福基业整体收购钢厂资产,并通过职工分流、公益岗位安置等方式,促进相关员工的再就业。

钢厂关停后,本地家具企业从唐山采购带钢,运输与原材料成本上升,利润空间被大幅挤压。

更严峻的是,新兴的食品产业(如达利集团、海底捞工厂)虽初具规模,但2018年税收仅3.2亿元,远无法填补钢铁业留下的财政缺口。

为重构产业体系,霸州瞄准京津冀协同发展机遇,试图构建现代产业体系:四大战略性新兴产业:以AMOLED显示模组(云谷科技)为代表的电子信息、以石墨烯家居为代表的智慧家居、都市食品、新材料;三大现代服务业:科技创新、智慧物流、文旅康养;一个都市农业:平原森林生态与休闲观光农业。

其中,传统金属玻璃家具产业通过设计升级与技术嫁接实现突围。

在破解资金难题上,河北省2025年新版《钢铁行业转型金融工作指引》为霸州提供了新思路。该政策通过三级目录识别转型项目(10大领域、53项技术路径、135项具体技术),并设立转型金融信息服务平台,引导资金流向低碳改造。

截至2025年一季度,河北全省已有11家钢铁企业获得转型融资授信272亿元,加权平均利率低至3.60%,为企业节约利息支出4500万元。

霸州本地企业也开始探索新的制造路径。

例如,仟舜永合工贸通过引入60台机器人,降低30%气体能耗;小仙炖食品通过回收玻璃瓶再造,构建废物资源化闭环;海阳顺达玻璃则研发超低能耗建筑玻璃,服务雄安新区建设。

霸州的转型正在揭示中国工业城市高质量发展的共性命题:产业生态的重构需要时间,从“钢铁独大”到多元产业支撑,霸州用了近十年才实现三产占比反超二产(2018年三产占比51%);区位优势需转化为发展动能,凭借毗邻雄安新区的优势,霸州积极承接电子信息、食品加工等产业转移;绿色转型是必由之路,通过“气代煤”工程、中亭河治理、万亩秀林建设,霸州森林覆盖率提升至31.5%,逐步实现“生态红利”与经济效益双赢。

如今,霸州以“京津雄科技成果转化基地”为定位,从昔日的“钢铁重镇”蜕变为京津冀协同发展中的重要节点。其转型历程印证了当地政府的一句总结:“以粗放求发展,发展不保;以精细求发展,发展长效。”

这条阵痛与新生交织的道路,正是中国传统工业城市转型升级的缩影。


霸州的未来


重新站在中亭河新修的景观桥上,一眼望去,左边是胜芳古镇青砖灰瓦的老建筑,右边是霸州高新区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厂房。

这座桥仿佛成了霸州当下的隐喻——连接着历史与未来,却不让任何一方吞噬另一方。

2025年,霸州出台了“6+1”招商引资攻坚行动方案,十大招商举措中,“借力北京聚焦承接疏解、联动天津加强对接合作、借势雄安实施产业对接”居于核心位置。

这一战略的背后,是霸州对自身定位的一种认知:在京津冀世界级城市群中,不做单纯的追随者,而要成为有特色的“价值链接者”。

在空间布局上,霸州提出了“东部振兴、中部崛起、西部腾飞”的立体发展构想。

东部的胜芳,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家具制造。

西部,规划中的霸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正在积极探索“ACFO”(产业引领、资本驱动、规划先行、产城融合)新发展模式。该模式不再走“产城分离”的老路,而是将产业功能与城市功能同步规划,推动产业与城市的协同发展。

交通规划的突破性进展,也在重塑着霸州的地理价值。

作为全国目前唯一规划有三条高铁、一条轻轨的县级市,霸州即将实现的“7分钟抵达雄安,13分钟直达大兴国际机场,30分钟可达北京西站和天津”交通圈,不只是时间的压缩,更是发展机遇的倍增。

这就像是历史的轮回,宋辽时期,此地是商旅通衢,现在,霸州则要成为信息、资本、技术流通的新枢纽。

对于未来,霸州人还有着更多的理解。

在胜芳古镇,我们看到年轻人利用直播平台展示传统花灯制作工艺,同时通过网络接单定制现代风格的文创灯饰;在老街改造中,设计师刻意保留了一些斑驳的老墙,却在内部构建了完全现代化的生活空间。

从曾经的“三关锁钥”到今天的“京津走廊”,霸州的历史角色一脉相承,但内涵已革新。

它不再依靠关隘来分割与防御,而是凭借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智慧高效的物流体系和开放包容的产业生态,成为连接南北、融通内外的区域协同发展关键节点。

在霸州高新区规划馆里,一张新旧叠加的地图颇具象征意义:古代的商道与现代的高铁线路重叠,传统的集市位置正是今天创新工场的所在地。

霸州不做断崖式的革命,而是追求有传承的进化。这种态度,或许正是霸州面对未来的最大优势。

不割断历史,让他们保持着文化的根脉与身份的认同;不固守历史,让他们敢于打破路径依赖,拥抱变革。

知道从哪里来,才能明白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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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高级记者兼国资新闻部主任 长期关注宏观经济、国企国资等领域。擅长于深度分析报道、调查报道、以及行业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