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记者 王雅洁

2025年冬，西班牙萨拉戈萨的平原上，宁德时代与欧洲汽车巨头Stellantis的合资电池工厂刚刚破土动工，规划年产能50GWh（吉瓦时）的蓝图。这里有望成为欧洲平价电动汽车的“心脏产地”。

几乎同一时间段，在中欧腹地，亿纬锂能匈牙利德布勒森工厂的建设者正在与冬季赛跑，机电安装与调试进入关键阶段；在斯洛伐克的苏拉尼，国轩高科的电池超级工厂项目已立起钢架；而在遥远的泰国，欣旺达的工厂二期正在加紧规划，一份来自龙蟠科技的10.68万吨磷酸铁锂采购大单，提前锁定了未来的产能。

从伊比利亚半岛到东南亚，相隔万里的工地上，中国的锂电巨头们，正在全球地图上，为自己，也为整个产业链，寻找一块能够穿越周期与未来增长希望的“新大陆”。

这些选择，密集地在近一个月内接连发生。

市场的吸引力变得清晰，国内动力电池产能利用率已滑向警戒线，价格战卷走利润。海外市场却展现出不同的风景：欧洲新能源汽车渗透率稳步攀升，北美储能需求爆发，其对供应链本地化的刚性要求，更将“在中国制造，向世界出口”的传统模式挡在门外。

政策的推力同样不容回避，美国《通胀削减法案》（IRA）以巨额补贴构筑壁垒，欧盟《新电池法》以碳足迹和回收标准筑起高墙。关税更是最直接的那道关卡。

当国内业务的毛利率在激烈竞争中持续承压，宁德时代、亿纬锂能2024年的财报却显示，其海外业务毛利率普遍高出国内5到10个百分点。

在一名接近宁德时代海外市场的人士眼中，中国的部分锂电龙头们，在这样一个国内产能过剩、海外壁垒高筑的时间节点，集体到海外寻求的不仅是一份订单，更是身份的转变。

这种转变，是从“中国的供应商”变为“世界的制造商”。市场洗牌在即，不具备全球产能布局能力的企业，仍可能在国内市场内卷；成功出海的玩家，则有望在全球新能源汽车的牌桌上，拿到更具分量的筹码。

走，去出海

陈冬是宁德时代该合资项目的协调人之一。他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在西班牙萨拉戈萨，几个月后将迎来成规模的新厂房，从签约到动工，节奏都很快。

宁德时代此次规划的投资超300亿元人民币、产能50GWh的巨型项目，目标是2026年底投产，专注生产具有成本优势的磷酸铁锂电池，直供Stellantis旗下多个品牌。

与此同时，陈冬的同事正在日本，为一项2.4GWh的电网级储能项目签约而忙碌。宁德时代不仅提供电池，还将持有部分电站所有权。

视线转向中欧。

在匈牙利德布勒森，亿纬锂能的工厂建设已进入紧张的机电安装与调试环节。

项目现场负责人李工，每天的工作是协调数以百计的欧洲技术工人与中国工程师。

李工的任务是把在中国验证成熟的大圆柱电池生产线，在这里完整复现。这座规划产能28GWh的工厂，被欧洲客户寄予厚望。

产业链的迁徙并非单点突破，而是集群行动。就在亿纬锂能匈牙利工厂往南不远，在斯洛伐克的苏拉尼市，国轩高科的电池超级工厂已经完成了初期基建，一期产能为20GWh。

国轩高科人士对经济观察报表示，选择斯洛伐克，除了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投资政策，一个重要考量是贴近大众、Stellantis等客户在东欧的整车产能布局。

出海大潮中，不仅有电池巨头，还有材料企业在配套登陆。当宁德时代在西班牙落子时，电解液龙头天赐材料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贝敦的工厂，也在12月初破土动工。这是其在北美的首座工厂，规划年产20万吨电解液。天赐材料海外业务负责人的考量包括，从中国出口电解液到美国，关税和物流成本已让产品失去竞争力，而在本地生产，直接供应给宁德时代、远景动力等在美建厂的电池客户，是唯一的选择。

欣旺达在泰国的布局则展现了另一种逻辑。其泰国子公司不仅规划了总计超过17.4GWh的电池产能，更在12月初向龙蟠科技旗下的锂源（亚太）抛出了10.68万吨的磷酸铁锂正极材料采购大单。一个以泰国为枢纽，辐射东南亚乃至欧洲的本地化供应链正在构建。

陈冬与国内锂电行业协会人士探讨时，感觉行业的重心好像在发生偏移。在过去，大家聊的是国内哪个基地又投产了，现在茶余饭后都在问，你在欧洲的团队搭建得如何？北美的项目过环评了吗？泰国的工厂电费是什么价？

在陈冬看来，这一轮出海，与过去单纯的电池产品出口或是在海外建设小型组装厂有着本质区别。这是产能、技术、资本乃至整体供应链管理能力的系统性输出。

参与多个海外项目的工程师程博庸感慨：“以前我们卖集装箱里的电池，现在我们去别人的土地上建工厂，雇本地的工人，生产符合他们最高标准的产品。这难度是指数级上升。但我们这一步不走不行，在国内市场卷不动了，市场已经替我们做出了选择。”

生存题

国内一家头部锂电企业的战略投资部总经理打开世界地图，指向欧洲，指向北美，还指向东南亚。他告诉经济观察报，出海不是选择题，而是生存题。

做出全球布局的战略决心，源于一次次内部经营分析会。他回忆，2024年初那场席卷全国的电动车价格战，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所有人。下游整车厂在流血降价，压力必然向上游传导。动力电池的报价一季比一季难看。

经济观察报在他的企业看到一组数据，其主力电芯产品的平均售价，在过去两年内累计下降了超过35%，而同期原材料成本却剧烈波动，利润就像被两面挤压的毛巾，快被拧干。

据统计，2025年初，中国动力电池的规划总产能已超过市场需求预测的两倍，行业平均产能利用率长期在低位徘徊。

上述战略投资部总经理所在团队投入巨资建成的项目，有时开工率还不到一半。这种规模的资产闲置，每一天都在吞噬现金流和股东信心。

与此同时，该企业海外业务的毛利率已经高达29.5%，几乎是国内业务的两倍。这样的差距不是技术所带来，而是市场结构和定价权带来的。

在欧洲，电池是决定电动车性能的核心战略部件，车企愿意为保障供应安全和性能支付溢价。

政策，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企业加速奔跑。美国IRA法案将丰厚的税收抵免与电池组件、关键矿物的北美本地化比例强制挂钩。也就是说，如果企业的电芯不是在美国本土或自贸协定国生产的，企业的客户（美国车企）就拿不到每辆车最高7500美元的补贴，相关产品也将出局。

产业链条上的中国锂电企业，为此做过大量推演，结论是，赴美建厂，是进入北美主流供应链的入场券。

欧盟的《新电池法》要求公开电池从矿料到回收的全生命周期碳足迹，并设定强制性回收比例。这不仅仅是一个环保法规，更是一套精密构建的绿色贸易壁垒。

为了满足上述要求，中国的锂电企业不仅需要在欧洲设厂以减少运输排放，还必须重构上游材料供应链，甚至投资布局回收业务。

对于中国的锂电企业来说，游戏规则彻底变了，必须下场，在别人的主场，按照别人的规则踢球。

观察到这些动态后，上述战略投资部总经理将出海战略提升至“首要战略”。他所在的团队立下目标，是到2030年，海外产能占比提升至40%以上。这不只是销售收入的转移，更是利润中心和竞争壁垒的再造。

对于部分头部锂电企业而言，开始形成一个清晰的目标，不再只做中国制造的成本优势代表，更要成为被全球主流市场认可的、可靠的高科技解决方案提供商。

现阶段中国锂电企业出海的底层逻辑，是跳出内卷红海，去填补国际市场的需求空白，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定价权和可持续的未来。

陈冬说：“这可不是跟风，这是求生。”

欧洲工地上的“水土不服”

Zane是某中国新材料美国德州项目的负责人。到国外建厂后，他发现“挖第一锹土都充满挑战”。

Zane的项目，是中国锂电产业链在美国本土化布局的关键一环，但推进过程远非设想中顺利。

“当头一棒”来自供应链。在国内，一个电话就能叫来五六家合格的供应商，24小时响应。在这里，连符合Zane团队所需标准的管道阀门供应商，可能都要在全美范围内寻找、认证。

Zane说，基础设施的差距超出预期，工厂选址所在的工业区，电网扩容需要排队审批18个月，这直接威胁投产时间表。为了不耽误工期，他们不得不额外投资数百万美元自建变电站接入设施。

此外，Zane在中国习惯了高效率、快节奏地工作，他曾试图推行“百日攻坚”模式，但受到当地管理团队的明确反对，认为这存在安全与法律风险。最终，他们放慢脚步，适应本地的节奏。

对于更早进入欧洲的电池厂来说，挑战的维度更加复杂。在匈牙利建厂的亿纬锂能，就体会到了绿色壁垒的硬度。

欧盟《新电池法》对电池的碳足迹、回收材料比例有着严苛的量化要求。

这不仅是生产环节的事，对于亿纬锂能欧洲区的环境合规工作来说，它要求其追溯所有正极材料、负极材料、电解液等上游部件的碳足迹，还要求其必须说服甚至帮助中国的材料供应商，建立一套符合欧盟标准的碳数据核算体系，工作量巨大。

此外，在波兰负责一家中国工厂运营的经理Cyrus告诉记者，他曾因在生产淡季想根据国内经验灵活调整班次，而差点引发劳资纠纷。他带领中国的同事一起，花了大量时间适应当地的劳动法，并聘请了专业的本地人力资源团队来管理。

出海建厂，就像一场费时的移植手术。中国锂电企业带去了先进的技术、成熟的工艺和雄厚的资本，但扎根的过程伴随着阵痛和不适，预算和工期都需要重新调整。

尽管难题重重，在采访中，却没有一家企业考虑退缩。

陈冬认为，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的过程中，真正成为一家全球化企业。

远征不易，但中国锂电企业的方向，已经变得清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冬为化名）

（作者 王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