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的秘密》
《我最后的秘密》是黎小锋夫妇获好评最多的纪录片。它不仅具有情感的力量,还以现场捕捉的方式,直击了人性中那么多曲折晦暗的层面。这一方面依赖于时间的积淀——拍摄跨度为8年,从2000年5月拍起。有一次,黎小锋于苏州百步街上遇到了由保姆王阿姨陪伴的孙老师,当时她已经89岁了,正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手里拿着本言情小说,她的高贵和神秘吸引了黎小锋。此后黎借了单位的DVCPRO,进入这个家庭。
这个家由一主一仆组成。黎小锋说,开始的三年里,他的拍摄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这个家庭向他展现了一幅天衣无缝的美好图像。老太太积极营造与已故先生琴瑟和谐的记忆,而与保姆也尽量展示亲密无间的关系。三年后,黎小锋离开苏州,后来又定居上海,那时他更为集中地到苏州拍摄,长久的交往已经使孙老师把他看成家人,她开始袒露真实的自我,拍摄终于渐入佳境。而世事也不再如绸缎一般光滑,它充满褶皱与裂痕。
此片由经纬两个维度交织。一个是现在发生的,在主仆间的互动中展开。一个是历史的,一个90多岁的女性知识分子将天然携带着某种时间的深度。孙老师眉飞色舞地对着镜头讲了她的家庭历史:
“1913年,我出生在苏北一个大地主家庭,我爸爸是末代秀才,我爸爸最喜欢我。我在上海读书,我爸爸送我接我。我家里大到什么样子呢?比《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大多了!解放后分给了30户人家……我是和我的先生脱离家庭逃出来的。他和我都是学体育的,他家里穷得不得了,门不当户不对。我脱离家庭18年。解放后,我家里所有亲戚都是两顶帽子,我哥哥三个老婆都戴了帽子,就是我没戴帽子。‘文革’的时候不行了,我光出国就两次,所以被剃了牛鬼蛇神头。我长得好,他们就说我是妖精。从小是校花,大学在体育学院是体育皇后,寄回来的报纸一摞,上面写着我是体育明星……”
讲述过后,接着的镜头是一个晒着被子的破败院落。这是孙老太太的视线。她正坐在椅子里喃喃自语,还试图吹口哨,面对这衰老的生命和有局限的人生,她似乎心有不甘。
电影不久就展现了她和王阿姨的矛盾,她当着她的面(同时也当着拍摄者的面)说:“她差一个脑子!乡下人,没教养。”她说保姆在这里9年了,钟也不会看,阿拉伯数字不识,菜也不会做。“红烧肉是一碗汤,青菜是一碗汤,样样是一碗汤。”而阿姨对孙老师也有意见,说她不讲道理,来这里干活的头五年每月只给两百块,后来是三百。
2004年,老太太摔了一跤,卧床不起,矛盾似乎激化了。保姆要伺候老太太大小便,所以趁机要求老太太给涨工资。老太太并不应允,有时候还拖欠薪水。
“钱”是本片的一个主题,片名里所谓“最后的秘密”与此相关。晚年的孙老师比较守财,给保姆钱去买药,她都充满狐疑,领导看望时给的慰问金,她慌不迭地塞进头上的帽子里。一方面她对钱有强烈的掌控欲望,一方面她又很慷慨,其实在先生去世时她就写了遗嘱,要把钱捐给苏大做一个基金用。这种调度金钱的方法,其实是作为孤老的她为获得最大程度的关爱所使用的技术。
老太太擦去丈夫19岁时照片上的灰尘,在摄像机前说,他是当年大学校园里的白马王子,她为他放弃了家庭的荣华富贵,“活在世上,见不得家人”。但是先生最后背叛了她,在外边搞了很多女人。这是孙老师的另外一个秘密。老太太讲述时泪光闪烁,总结自己一生为六个字:错错错,恨恨恨。她说她曾为此自杀过两次。
孙老师在病危中给保姆写了个两万块的馈赠字条。主仆关系在此后呈现了温暖的局面。保姆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字条,把它放在抽屉下面,生怕孙老师再看见时不认账。单位的领导来看孙老师,保姆把纸条拿出来请其作证:“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不然我这么多年白吃苦了!”
然而王阿姨并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她口舌笨拙,外表粗蠢,但是她使老太太得到了良好的照顾。后来老太太重病卧床,她抱上抱下,得了严重的腰椎病。那一纸字条其实她也并不完全相信能兑现,也许那张字条还有其他的意义。孙老师奄奄一息时就像委屈的孩子,唯一的寄托就是她。“阿姨呀,阿姨!”每天都这样呼唤。有一次保姆走过来,忽然亲了老太太一口,“喜欢你啊,宝贝你啊。”大家觉得孙老师来日无多,给她造了遗像,保姆拿着遗像对孙老师说:“这个大照很漂亮,一看就是聪明人,你侄孙女看都不看,以后我就拿到乡下去,经常看看你。这个孙老师我陪了她13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黎小锋的博士论文是研究美国直接电影的,《我最后的秘密》主要使用的也是直接电影的手法。直接电影的困难在于导演所知道的信息永远大于观众,而有限片长里的镜头是描述性语言而非判断性语言,它无法把导演在观察时获得的观点全部明确地传达给观众。当然,这样做的同时也带来了释义上的模糊性,阐释空间因此被扩展。《秘密》的新奇正在于它以难以理喻的方式扰乱了观众的内心,让人产生复杂的情绪。90多岁的老人本身就携带着一个与终极性有关的本质命题,在这个终极面前,金钱的力量是如此赤裸裸地结构着人的情感关系,此片记录了一种似乎不纯粹但又惹人泪下的感情。
《秘密》里展示了一种特殊的关系模式,在我第一次观看时就特别留意于此。保姆的形象尤其让人心动。这种仆人形象其实是当下电影 (包括虚构类和非虚构类)中的一个新鲜的人物类型。仆人在旧上海时期的电影和新时期中国电影中一直有特殊的含义,那往往是一个携带着意识形态的形象,在左翼电影中可能还是一个革命者。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和资本社会的深入展开,这种人物又重新在我们身边普及开来,但是我们的电影文化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去描绘它,或者说人们并不打算去给它安置一个恰当的意识形态上的位置。这其实是一种放弃了命名的阶层制度,也是一个被放弃了的研究视角。
在《秘密》里,如果说孙老师因为年事已高而拘囿于一个寂寞庭院里,与她历史中的辉煌风云形成对照,因此让人不胜古今地唏嘘,那么这个保姆的历史呢?对它的历史没有专门交代,却也在片段的言谈中能猜到——当她被批评为两眼瞎子时,她表情沮丧,坦承自己是小户人家。按照黎小锋的话,这个保姆“受尽屈辱”,她为何要被困在这里?电影很细腻地剪进去了一个镜头,王阿姨出门过街,走到一半,因畏惧汽车和人流终于折了回来,回到孙老师的院子,关上了门。她的素质使她无法在社会上有更多的活动空间。另外一个方面,电影描绘了孙老师教她识字,她伸出大拇指夸孙老师,并以无名指自比,“你是大,我是小”。显然,孙老师有金钱有文化,体现了人类存在的一种“高贵状态”,她对于这种状态是有所仰慕的。当孙老师说到自杀与死亡时,她就会说,不要自杀,你有工资的,活两百岁也没问题!工资成为她衡量一个人值不值得活下去的标准。但是我们却完全没有资格嘲笑她的粗鄙。同时,王阿姨也有表达自尊的时候,当孙老师拿出10块钱为她祝寿,她很不屑,把钱还给了对方,并小声说了一句:“我孙女买了个新房子和车库。”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可能是她心理中的一个重要支点。
《我最后的秘密》是黎小锋三部纪录片中使用语法和修辞最为细腻的一部。房间内部和院落里的空镜头的使用,营造了一种幽深的意境。同样,本片与《夜行人》一样也使用了一些局部特写,当一个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时候,她对于手边的物质和空间就更为留意和用心。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关于镜子的固定拍摄,镜子里反射出院落里的杂草和树木,庭院深深,而且已经荒芜。镜子可以用镜花水月的隐喻,来形容人生的虚幻与不真实,但是我觉得比喻层面的解释是刻意的,我更看重这个镜头对于孙老师身体经验的发掘,这是对她的被拘囿于一域的身体的体会和同情,镜子里是她能达到的视线,是一个即将去世的老人只好如此面对的自然景观。那个折射着两重景色的镜头,是一个人对于即将失去的空间的留恋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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