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济观察报 记者 黄集伟 书还没出,就开始闹腾。不是别人闹,是作者自己闹。这个“闹”字,换成港台语文,叫“自我爆料”。
君特·格拉斯在他的回忆录《剥洋葱》出版前对媒体说,少年时代,确切说,17岁,他曾效忠纳粹党卫队。
批评、声讨、争执、辩解铺天盖地而来。其中“下手”最狠的,是评家迈克尔·霍夫曼(MichaelHofmann)撰写的一篇题为《现在我记得,现在我忘了》的书评。其中致命者有两处:一是直陈格拉斯在自己曾效力党卫队一事上,患了 “选择性失忆症”,一是霍夫曼说:“格拉斯的所谓忏悔令人失望,这不是在‘剥洋葱’,而是‘刷油漆’”。
这样,当铺天盖地的舆论风暴卷来,要捧要骂要呵要斥,悉听尊便。反正甭管你说什么,都成了“捧哏”。
“我们不应对格拉斯忏悔的道德勇气表示怀疑,但这一忏悔时机的选择却值得关注。”
“格拉斯的自传将于下月上市,此时正是促销的最佳时机。”
“另一个问题是,如果他在7年前就承认了自己的党卫队生涯,那么,他还会是199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吗?”
“《铁皮鼓》仍然是伟大的小说……即使其作者曾经是个17岁的党卫队员。但是,如果他继续对我们大谈历史责任,呼吁反战,并时刻不忘谴责全球化的罪恶时,我们还会像过去那样,屏息而仰视他吗?”
上面数段假设、诘问、沮丧、不安,均为国内率先关注此事的著名记者康慨先生所写。
那种种假设,最终一一变为《剥洋葱》尚未出版即引发广泛关注所达成的传播效果,景深悠远,极富戏剧性。
幻觉里,君特·格拉斯穿了件长袍马褂,站在聚光灯下那个叫做逗哏的位置上,面带微笑。如你所知,及至这个春天,当我翻开《剥洋葱》简体中文版(译林出版社)时,心绪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读完全书,我的判断是,就算确有商业考量乃至商业谋划,君特·格拉斯毕竟以一部近30万字的回忆录表达了自己的道德勇气。至少他没把一个17岁的党卫军的心路历程带进棺材。至少他没自赋神性,用已接近完工的道德造型为自己的历史背影描上金光闪闪的一笔。
“自传作者应当把一切都说出来,特别是那些不能说给别人的东西,即性欲。出于真实的考虑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这需要作者战胜他的羞耻感。”
“坦白的难点在于迟疑,这种迟疑应当被表现出来。”
“吞吞吐吐的开场白一方面是在吊起读者的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叙事开脱,以免有暴露癖之嫌。”
上面数段文字出自法国学者菲力普·勒热讷撰写的《自传契约》(三联书店)一书。这本书被称为西方自传研究的奠基之作。
我惊异地发现,《剥洋葱》至少前两章,其最重要的修辞特色果然就是“吞吞吐吐”。
或许,在格拉斯看来,“党卫军”这三个字确比私人床第之欢完全公开更羞耻?
这样,全书吞吞吐吐吐吐吞吞的文字,其实可以被拍成一部磕磕巴巴、少于24格的动画片。而该片导演,即传主自己。
在这部吞吞吐吐的动画片里,少年君特·格拉斯与老年君特·格拉斯在玩捉迷藏。站在这个捉迷藏游戏的外圈儿,我不断为他加油、加油、加油,想为他最终的坦白助力,可终于无功而返。
别人拉屎,你攥拳头,没戏。
这个游戏玩得有点累。
“卢梭大量使用小说技巧以复现过去:这已经不再是谈论过去,而是重建过去;另外,他使用人称叙事的所有方法与读者建立一系列复杂的关系。”
上面这话也是菲力普·勒热讷在《自传契约》一书里说的。依照如此判断,格拉斯不累才怪。
这种精神性探求的艰难与窘迫,用菲力普·勒热讷的话说就是:“自传作者是为了某类读者写作,所以他不仅要和过去进行沟通,而且还要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自传的修辞在此朝着两个方向发展,即难以启齿之事和难以表达之事。”
我并不认为君特·格拉斯真就把一切都说完了。不过,毕竟,他开始说了,从12岁说到了32岁。
和他相比,在我们这里,有太多更血腥更惨烈更荒谬的往事,却无人回忆无人录。我们不仅选择了集体沉默,而且,我们还找到了远比君特·格拉斯更堂皇、更俨然的辩解、借口和说辞。那些说辞娓娓动听,它的每个句子都像春晚结束时的集体朗诵一样妖娆妩媚,一样气宇轩昂。
很早以前读过法国人德莱姆的“细微主义”散文。至今记得他的名作《第一口啤酒》(百花文艺出版社)里有一篇叫《帮人剥青豌豆》。
诡异在于,在阅读《剥洋葱》里无处不在的挣扎时,我总是想起它。
“剥豌豆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平心静气的节奏。这节奏像是被一种内在的节奏器激起那样。”
“大拇指在豆荚的裂口处一压,豆荚就顺从地、情愿地张开了。”
“几颗不太成熟的豆荚,有点顽固——食指指甲的切入便可开裂绿皮,并且透过那层有点像羊皮纸一样柔韧的皮,就感觉到一种湿润和一种浓密的肉质。”
“然后,你就用一个指头向外一挤那些圆球,它们就滑了出来。”
当然,我知道,“剥洋葱”毕竟不是“剥豌豆”。与“剥豌豆”比,“剥洋葱”的尴尬、窘迫难以言喻。它是精神生活里最隐秘、最荒芜的那座城堡。它是内心最黑的黑。
再早,读过广告人吴心怡的随笔集:《菊儿胡同6号》(大块文化)。这个由年轻女性白领撰写的一派“叽叽喳喳鬼马精灵”美学的广告人生活随笔因为有了一个 “写给已逝父亲”的因由,忽就有了一种与轻浮相反的下垂感。就像上好的窗帘,不仅要有良好的遮光性,还要婀娜有致,静静下垂,借以隔绝窗外乱世那无尽的聒噪与永逝的哀伤。
菊儿胡同6号是作者父亲在大陆老家的地址。
“只是想跟我爸爸聊聊我不在他身边时的生活。于是便把做广告的诸多小事情,想办法说精彩一点。”
“后来才知道这叫写作治疗。治疗内心深处无处可去的思念。”
在该书扉页上,吴心怡这样说。
它让我想,其实,对君特·格拉斯而言,写作《剥洋葱》,也是一种写作治疗。这个治疗始自《铁皮鼓》中一个近似的细节场景,曝光于《剥洋葱》。
序幕刚才拉开。
我甚至觉得,我们永远都追不上他。哪怕确如很多批评者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懦弱的老油条。
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寄托于有可能出现的小黄仁宇、小小黄仁宇、小卜正民、小小卜正民们。
我们也只好用这种未来时幻觉暂且抵挡更多荒谬与冲突,并耐心等待君特·格拉斯剥开那历史洋葱更下面的一层……而他是否因此涕泗横流,潸然泪下,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