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热玉米
鬼今
2010-10-29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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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今

大约10年前,王朔曾说:“我承认我下流过,但我不承认我与冯小刚一样。”接着就分析 “北京话”里的机关:“北京话本身就有取巧讨好油滑的一面,这种语言本身也有取悦别人的意思。北京话中有一种无耻的东西,他半真半假地说话。……只要你听出他这个话里有打算冒犯的意思,他马上把话往正里说;你要是不机灵,他就涮你。”王朔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倾向于用这种“黑话”来嘲笑批判的,但是一进入大众文化的影视圈,任你三贞九烈也要被逼良为娼,大众文化当然不能拿大众开涮,于是北京话里取悦人的一面在情景喜剧和贺岁片里被发扬光大了。

现在看来冯小刚的黄金时代恰恰是开发这种“娱乐黑话”的时候,贺岁片票房不俗,里面的一些插科打诨,“打死我也不说”,“做人要厚道”,“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能流行好几年,还被改装成各种版本。现在的小刚已经“大”了很多,砸大钱,拍大题材,从制造笑料到刺激泪腺,看似风马牛,但那种京味儿调侃的特征还是常常露出来,因为这是冯小刚的招牌,观众也养成了某种接受惯性,乍一听《夜宴》里那些敛声屏气的欧化句子,不笑场才怪。

一句话可能同时具备给你添“堵”和逗你开心双重功效,是皇城根下“京油子”们的一大本事,是遗老遗少们在玩蛐蛐玩鸟之余发展出来的一套“玩人”的手段。王朔深谙这种语言游戏,《顽主》里几个小青年围着假正经的赵老师你唱我和,把对方当猴耍的同时,几个“痞子”享受了一种类似闲庭信步的优容畅快,被开涮者的名字也取得有趣,叫赵尧舜。“痞话”的酣畅有点像在自家地盘打滚儿,近代中国被人欺负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先是学了文绉绉的翻译体,又被灌入一套慷慨激昂的宣传话语。用土生土长的语言就不能写小说吗?王朔不信这个邪,他尝试了,而且相当成功。

这种语言也是依赖于对话的,王朔和他笔下的痞子都不能落单,一旦正襟危坐地独白,就显得落寞无聊,也和被挤对的赵尧舜之流没多大区别了。2000年,王朔找到了一位对话者老侠,出了一本对话录《美人赠我蒙汗药》,两个人天马行空,把文化界各种现象、各色人等一通盘点,话题虽然散漫,焦点其实只有一个——大众文化。然而这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无形中早已渗透了一切,就像一个给人下蒙汗药的美人。

王朔和老侠都认为,大众文化能规训一切有棱角的东西,将粗暴凌厉的攻势消弭于无形,就像小说里那些损人的黑话到了影视剧里都变成了逗乐的好话。既然大众文化是如此危险的一种腐蚀剂,自然应该狠批,下定这个决心,麻烦也就来了,你会发现举世皆浊,好像所有人都和这个“美人”勾搭过。

毋庸置疑,美人很“美”。大众文化的特点是眼观之悦目,耳听之动人,触手生温,惹人喜爱。老侠说:“大众文化中的优雅恰恰是它最俗的地方。”这种“雅”和“俗”的换位还是在消费时代中悄然发生的事,从前交响乐芭蕾舞是贵族娱乐,现在城市里家家逼小孩学钢琴;从前“作家”这个头衔很拽,现在高中生出本书就自称或被称作家,可能还是美女作家呢……今天的大众文化在外观上已全面精致化,真、善、美、乐……好像人间一切好东西它都包括了。王朔说:“大众文化这东西无非是让你放松、舒服,甭管怎么干,舒服就行。”面对这么个零缺点美人的温柔服侍,不屁颠屁颠接受等什么?反叛?拒绝?耍个性?只能说明你这人有毛病。

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是写小说的,拍电影的,还是大学教授,没有人能对大众文化的诱惑说不。比如上电视、做“嘉宾”,王朔不仅耳闻目睹而且亲身经历了文人对“出名”的渴望,也因此对上电视无法抗拒。老侠举例说,连一位先锋戏剧导演都被《正大综艺》找去了,“大众文化太有力量了,中国的所谓艺术家太柔软了”。其实艺术家脑袋活络一点也就罢了,那个时候还没有 《百家讲坛》,一朝上镜,举国皆知,版税滚滚来的盛况又有谁能拒绝呢?

也有人想当硬汉子。崔健用独特的嗓音和有震撼力的创作唱出了一代人的反抗和迷惘,《一无所有》本来没有成心去媚俗,唱的人多了,也成了《甜蜜蜜》式的流行歌曲。想与大众保持距离,把自己跟那些只想取悦大众的歌手划一道界限,马上有乐评人跳出说“你崔健已经老了,被时代抛弃啦,被观众抛弃啦”。歌手谁受得了这通刺激呢,十有八九都得重回大众怀抱。如果拒绝领奖、出镜呢,你就又变成刻意装清高、搏眼球,一旦进入大众文化的视野,也就无所谓真假,每个人都只是在摆姿态而已。

美人如今越发强势,因为她并非路边野花,“从电视剧《渴望》开始,大众文化实际上已经与主流合流了”。名利双收的事怎么可能冷门呢?排队等美人垂青的人多了,你不理她她绝不会甩你,你就等着自己烂掉吧。貌似王朔和老侠对第五代导演的煽情都嗤之以鼻,唯独佩服田壮壮,因为这哥们儿骨头硬,不赶时髦,就喜欢拍《猎场扎撒》、《盗马贼》这种“难看”的电影。老侠说,《蓝风筝》没通过,以后他真的不再拍片子了,当然,这时壮壮指导的国际明星阵容古装奇幻文艺大片还没出炉。

美人能让你欲仙欲死,也能让你生不如死,是潘金莲和孙二娘的结合体。打死你也不脱?没那么容易。王朔很乖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采取一种最简单的方式保持自己的独立。就是不能让他喜欢你,要让他骂你……我就是要招人骂。这一骂,我才觉得我与他们誓不两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现在有多少包装名人的团队,为了不让名人过气,绞尽脑汁招人骂呢。大众文化既善变又健忘,刺激肾上腺素的招骂可以有效地让大众记住你,何其聪明?如果人家骂都懒得骂你呢?就彻底没戏唱了。更何况骂与被骂早就产生了一种双赢效果,老侠年轻时如果不是因骂学界名流进入人们视野,不知再要过多久才有人知道有此一号呢。

在这本对话录里,老侠可以拷问王朔,王朔不能批判老侠,因为王朔比老侠更接近大众文化,更流行,也更强势。老侠批判的锋芒纵贯古今,他的准星却不在中国历史之内,苏格拉底有大智慧,孔子只是卖弄小聪明,中国历史文化都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精神养料。王朔很欢迎这种观点,“中国文化是什么也没有,理论,没有;学术,没有;作品,没有”,那么自然“少读点书也不见得不好”。老侠引早期的鲁迅为同道,以为是中国的异己。其实鲁迅固然有批判传统的决绝,但他并不像老侠一样认为中国文化应该彻底换血。实际上,很多时候老侠那种非历史的热情使他批判的方式不知不觉因袭了他自己深恶痛绝的诛心之论,像是钱钟书拒绝牛津、哈佛的讲学邀请这种事,何至于被老侠上升到人格上狂妄至极的高度,进而指着鼻子大骂“钱钟书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面对欧美高等学府,老侠这时又表现出一种近乎肉麻的谦卑——“一个学人去这种学术圣殿,就像教徒走进教堂”。看到此不免让人大跌眼镜,你心中的圣殿,你自家朝拜就是,别人不去,需要这么暴跳如雷吗?就算那是天堂,是黄金世界,鲁迅还可以说“我不愿去”。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不能抗拒的美人,当香喷喷的热玉米经美人纤手送来,再烫嘴大概也会吞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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