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场离别,他试图记下自己所见的悲欢

叶克飞2024-02-05 20:30

叶克飞/文

在时代跌宕中,普通人的命运与故事往往会被宏大叙事所淹没。这多少是一种思维传统,许多人习惯将个体置于集体之下,以集体状态直接“置换”个体命运。但那些安好与流离、欢欣与悲伤,都不应被遗忘,它们是普通人最真实的一面,也是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1971年,陈行甲出生于湖北兴山的一个贫困小村,在山区里长大,1988年考入湖北大学数学系,1992年毕业后在湖北兴山县工作,1997年提拔为正科级。2002年到2004年间,他脱产在清华大学攻读硕士学位。2006年底开始,他陆续出任湖北宜昌市发改委副主任、宜昌市政府副秘书长、宜昌经开区管委会副主任。2011年,他出任宜都市市委副书记和市长,此后又出任巴东县县委书记。

四十岁成为县委书记,这是体制内绝大多数人在整个职业生涯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也意味着肉眼可见的“前途”。尤其是陈行甲这种农村出身、全无背景,完全依靠自身努力步入仕途的人,只要选择按部就班,就可以实现阶层跨越,将这辈子走得顺利。

但对于陈行甲来说,贫穷的巴东县是巨大的挑战。陈行甲就任县委书记后,前一年半就接待了三十批群众集体上访,问题直指巴东干部的恶劣作风、以权谋私和官商勾结。他随即展开反腐,因为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期间多次遭遇威胁恐吓电话,为保障其安全,公安甚至在他车上安置了简易的排爆装置。贿赂也无处不在,陈行甲曾说过:“当县委书记收钱是很容易的,不收钱才是真不容易,但我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有收过任何东西。”

在任职县委书记的五年时间里,陈行甲致力于反腐和发展经济,赢得了巴东人的尊重。但在2016年,已然获选“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称号、即将提拔为恩施州班子成员的陈行甲选择裸辞,投身于公益。当有人质疑他“怕了”或“作秀”时,陈行甲在《在峡江的转弯处》中坦言:“只有在彻底辞去公职的情况下,才能证明他做这件事的纯粹,也才能实现这件事的纯粹。”

2021年出版的《在峡江的转弯处》是陈行甲对自己人生上半场的记录,讲述的是陈行甲的童年时光、求学经历和仕途打拼,还有裸辞后转战公益数年的感悟。相比这段“自我”剖白,新出版的第二部自传体随笔《别离歌》,则书写着自己与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交织,在一次次“离别”中铺陈个体的离合悲欢,就像陈行甲自己所言:“我怀着最大的诚恳,去记录那些可能不被记得,不被在乎的人;记录他们生命中的困难和为难;记录那些挣扎和努力;记录那些无奈的离别,也记录那些温暖的拥抱,还有那些长流的热泪。”

对陈行甲助力最大的是儿子阿鱼,阿鱼为《在峡江的转弯处》所写的两句话打动了许多读者——“经历过辉煌与荒芜,忠于灵魂,重启人生;他的人生之路,远看是前行,近看是归乡”,“如果有人问我,父亲教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想我会这样回答他:我们不该忘记自己走过的路,同情过的人,呼唤过的正义,渴求过的尊重,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们深植于生活世界的共通意义的根基。是这根基,让我们即便在日后形形色色的世界里体会了失落,品尝了诱惑,经历了幻灭,领受了嘲讽,也不会轻易洗去自己那层名叫‘共情’的底色”。阿鱼还告诉陈行甲:“我对你的行政生涯有多么没信心,对你的写作生涯就多么地有信心,你的脚下有泥土,你是那种天生的讲故事的人。”

最有趣的是,阿鱼用一个很妙的比喻来提醒陈行甲的人生规划:“你既然喜欢用体育比赛来比喻人生,那为什么只能是足球?也可以是篮球啊!足球比赛只是上下半场,篮球比赛可是四节。你可以是第一节读书从政,第二节做公益慈善,然后第三节成为一个作家,第四节做一个旅行家啊。”

这是何等让人羡慕的父子关系,《别离歌》的初衷,也与阿鱼有关。在这几年中,陈行甲的家庭也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他的岳母于2020年7月被诊断出食管癌,医生判断只有三个月寿命,但在陈行甲妻子的陪伴和旅行疗养下,岳母神奇般延续了十六个月的生命。

陈行甲写道:“那一年多里,霞带着岳母在华东治疗,阿鱼从北大毕业考上了美国的全额奖学金博士,因疫情控制尚不能赴美读书,只能在家上网课,我就在深圳家里陪阿鱼。每个月我会抽周末时间去看霞和岳母,一次从异乡的医院出来刚走到大街上,霞忍不住当街痛哭,我拥抱着霞靠着街边的大树让她哭够,霞的手冰冷,肩头冰冷。霞确实不容易,她只有背着岳母才能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跟岳母在一起的时间她必须强颜欢笑,佯装轻松。”

陈行甲在《在峡江的转弯处》中一再书写的母亲、对自己人生影响最大的母亲,在《别离歌》中走向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敌得过时间,相聚的尽头总是离别,陈行甲写道:“就像人一出生就在奔向死亡,只不过路途或远或近而已。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刻,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宿命。说到底,人生就是一场离别,重要的事情是我们该如何做别,又怎样离开。路途之中的爱与温暖,才是人生这场离别的意义所在。”

让“一代代生生不息,爱着,陪伴着,怀念着,哭着,笑着,拥抱着,把日子过下去”,正是陈行甲写《别离歌》的意义所在。他所承担的几个公益项目,都是关于儿童青少年的大病救助和教育关怀,无一不是充满着离别,有些还是生离死别。他写道:“这些不幸的孩子,还有他们奔波辛劳的家长,命运没有给他们一个好的剧本,他们被动上场,但是他们竭尽全力地演了。有的像寒冬腊梅顽强开放,也有的像秋叶一样黯然飘落。我和我的伙伴们在努力地去爱,去陪伴,去拥抱。”《别离歌》记录的这些“小人物”,命运跌宕,隐隐于大时代相契合。陈行甲专注的并非只是救助孩子的过程,还有他们的家庭。陈行甲所希望留下的,正是站在历史长河的角度,为他们的命运,也为人们一起经历的时代留下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