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虚骄的民族主义(2)
萧功秦
2010-08-23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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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模式的弱势与不足

问:现在存在一个很大的观念迷惑,中国的威权模式变成了一个全世界追捧的香饽饽,我们到底该对这种模式秉持什么样的态度?

答:正如前述,作为中国模式的这种权威体制,是从“只有国家没有社会”的全能体制中演变过来的,这种体制在改革开放以前,就先天不足地缺乏体制内对官僚的监督,而在改革以后,公民社会仍然极度缺乏。体制内外均缺乏对权力的制衡与约束。

这种体制的弱势在于社会对国家的制衡能力弱化,官僚体制自利行为难以通过社会制约来纠正,社会反弹往往被解释为不稳定因素,国家有足够的强势通过抑制社会自主性来持续结构的平衡,在一定条件下,有可能陷入一种路径锁定状态。

最近中国青年报报道了这样一件事,大同市公安局矿区分局局长高建勋,在其担任大同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职务期间,曾向民营企业家张志斌索贿200万元未果后将其逮捕,并对他说,“你总归还是得见我吧,拿200万那么难啊”。高称其在检察院有人,至少能判他个无期。于是炮制一起冤假令张志斌被羁押900多天的错案。这位企业家的2000多万元资产也被非法贱卖。高建勋却因此而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此事由于山西大同市部分官员因5年前瞒报矿难近日纷纷落马,而被曝光。这样的事决非个别,我们应该看到我们体制的缺陷。

这是一种“极强国家—极弱社会”型的结构。因此,如果正常的“高频、低强度”减震机制无法形成,任其发展下去,总会出现一种在社会冲突论上所称的“低频度高强度”社会冲突与政治参与爆炸。

其次,由于公民社会缺乏,原先由社会承接的社会功能,如教育与文化,均由强势国家包下来,国家官僚具有天然的行政化功利化倾向性,这就使中国的教育、文化等社会精神文明建设方面受制于行政化官僚约束,社会利益多元化不能通过公民社会来调节,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行政官僚的“保姆”对文化教育的强控制,也势必对这个民族手社会原生态的文化创造力产生消极影响。这种不正常正说明我们体制的严重缺陷。我们的问题太多了,现在还远没有到达需要我们的文人无原则地歌功颂德的时代。

第三,是“国富民穷”的陷阱。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政府对经济的过度参与,抑制了劳动收入的提高,例如,政府通过垄断土地资源,通过卖地就可以轻易获得巨额收入,并转化为天文数字般的高房价,这实际上是不自觉地对老百姓的变相“剥夺”,而百姓只能望房兴叹,无能为力。这种“国富民穷”局面如果不改变,连拉动消费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全民幸福时代来临了。因此,只有在制度上建立一种有效防止国有垄断的机制,以及防止腐败的机制,健全法制,在非政治领域发展公民社会的自由,发展民间社会的自主性,才能有效防范地方政治中出现“类苏丹式”现象的泛滥,这一点是中国面临的最严重挑战。

不要把建国后的前三十年浪漫化

问:与国外追捧的同时,国内知识界出现一种思潮,觉得西方民主其实问题很多,而中国有很多优势,主张全面反思改革开放的前三十年,比如认为那时候我们的医疗很好,基础教育水平很高,用国家力量实现了工业的积累,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又比如那时修建了很多水利工程,社会更为平等,而且前三十年的经济增长 率 也 挺 高 (1952-1980年 为6.25%)。(在《中国模式——解读人民共和国的60年》一书中有集中展示)。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是不是我们真的忽视了前三十年的成就?

答:建国后前三十年包括“文革”的体制,可以概括为苏联斯大林模式的“加强版”,这种计划经济模式有四大弊端。

一是抑制了人类的最基本的一种竞争能力,即微观个体在经济活动中激发的活力,大锅饭体制缺乏激励机制,使社会成员缺乏生产积极性,从而使整个社会在宏观上陷入经济的停滞与绝对的均贫状态。在某些地区,两个强劳动力每日工分值相加,不够老母鸡生一个蛋 (当时一枚蛋是0.11元,而工分仅为0.05元)。根据1980年农业部的统计,到1978年,全国农民人均收入不过74.67元。

其次,在指令计划体制下,计划制定者与决策者的信息获取能力与处理能力,受到人的理性能力的自然局限,根本无法应付一个庞大社会如此复杂与多样并不断变动的各种社会需求,这就注定了难以制定合理周全的计划。更有甚者,计划者的乌托邦冲动得不到任何抑制,这给社会造成的灾难就可能严重到后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第三,计划体制下的官僚病不可避免。由于计划经济所承担的社会调节的功能,是由计划经济下的官僚来承担,所以官僚的数量就非常庞大,而且官僚主义本身必然会产生的问题,又被毛泽东认为是公有制以外的资产阶级影响所造成的。于是从这一错误判断出发,就会产生“文革”发动者的全面专政的观念。

第四,极“左”思潮的经济基础就是计划体制,没有计划体制,极“左”灾难连一分钟都推行不下去。因为正是这一体制,剥夺了人们用脚投票的权利,它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当然其结果就会使极“左”思潮走到了极端,也使得这种现代化的选择遭到了失败。极“左”思潮的灾难性的后果,引起了全中国人与执政党精英的常识理性的觉醒,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历史选择。

有人要“全面反思三十年”,理由是,那时的医疗很好,基础教育水平很高,修建了很多水利工程,用国家力量实现了工业的积累,那时候社会更为平等,而且前三十年的经济增长率也挺高,等等。说这些话的人无疑是天下最彻底的文化浪漫主义者,我劝这些可爱的浪漫主义者去读一下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告别饥饿》一书,这是由四位新华社记者于1980年考察西北农村后送交中南海的一份内参报告,正是这份尘封的报告中揭示的农民兄弟一贫如洗的凄苦生活,为求生存而与地方政府的尖锐冲突,使中央痛下改革开放的决心。当年胡耀邦正是读了这份报告三天以后,亲自从北京风尘仆仆去六盘山核查。这本书中记载了一位山西农民心酸的话:“公社把我们农民像牲口一样死死拴在槽上,拴在槽上也可以,却不给草料吃,又不让我们去找草料吃……”这本书扉页上写着 “历史的真实是哺育我们民族的最可贵的乳汁”。

如果说“文革”有什么积极意义,那就是它把乌托邦推向极端化、漫画化,从反面教育了中国人,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十分有利的因素,是现代化成为社会各阶层的普遍共识,无须动员,包括凡是派也想通过经济增长来增加自己的合法性。如同久渴的人们渴望水一样,极“左”时代的“文革”灾难如同钟摆效应一样,使国人提前半个世纪,从这种乌托邦迷思中觉醒过来。

当然,旧体制的历史遗产带给改革的意想不到的好处是有的,首先,在缺乏外部投资的情况下,通过土改,通过工农业剪刀差,在使农民承受低水平生活二十多年的情况下,从农民那里取得巨额的财富来进行工业投资,把工业投资形成的工业建设成为国家经济起步的基础,从而避免了依赖外资来实现工业化的拉美式的依赖性发展的历史道路。

其次,毛泽东时代低生活水平与市场化经济收入的反差,在市场竞争初期,形成的劳动者对于远低于国际劳工平均工资的低报酬的普遍相对满足感,可以大大促进投资进入中国。中国劳动者之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承受这样的低报酬,是因为改革以前太穷了,改革以前的极低生活水平,使中国劳动者尤其是农民工通过纵向比较,产生相对满足感,也使大众满足于现有的并不太高的工资与生活条件,形成低成本与低价格竞争优势。

第三,改革前的全能主义旧体制对社会自主性的铲除,形成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国家强势力量,当革命乌托邦的极“左”意识形态在思想解放过程中被否定之后,这种强势国家的组织力量被引向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利用它的强制性特点来进行变革,较少受到社会的阻力。例如土地基本上是国有的,是无偿供给的。在许多后发展国家因缺乏国家权威而受苦之时,中国却由于告别乌托邦之后的高效能国家而深得好处。

政党到对社会经济活动与组织的功能贡献,良好的职业化的官僚是经济增长的重要条件。中国动员性的组织,在发展计划方面反而有点像战争动员,意识形态转型后的新功能:较高素质的廉价劳动力。训练有素的官员等等,这些都是全能主义体制的历史遗产,通过旧瓶装新酒,对改革开放后的现代化有积极作用,这决不意味着旧体制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单是这笔全能主义遗产,并不能导向中国经济的繁荣与发展。正如陈志武所指出的,经过200多年工业革命的发展,到1978年的时候,西方那么多成熟的工业生产技术,都等在中国的门口,只要中国愿意开放,愿意加入全球的贸易秩序,同时也愿意引进这些技术,那么这个所谓的后发优势,确确实实可以很快地体现出来。

换言之,原先用来推进激进的平均主义计划经济的组织性国家,在三十年以后,转过来发展市场经济,并在经济转型与发展中产生新的功能,这并非毛泽东搞三大改造时所预想的,这也只能说是一种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决不能把改革的成功看作是全能主义乌托邦计划体制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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