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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中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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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3
崔卫平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影片 《现代启示录》,一方面为其紧张残酷的战争场面、强烈的音响效果所震撼,另一方面也看得疑疑惑惑,觉得丛林中的那个恐怖的统治者(马龙·白兰度饰演),是那样怪异、生冷,怎么一个现代人就落到了丛林当中?甘于与豺狼虎豹为伍?那些脸上涂着油彩、手中拿着梭镖的土著居民是怎么回事?

后来得知影片是从小说 《黑暗的心》中改编而来,其基本叙事动力和框架都来自于该小说。小说作者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波兰裔英国作家,年轻时在海上当过多年水手,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直到有一天他决定上岸定居,专门从事写作。他的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水仙号”的黑水手》、《台风》、《阴影线》、《吉姆爷》,都是以海洋为背景。其中《黑暗的心》影响最大。影片《现代启示录》中还出现了朗诵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T·S·艾略特的诗歌《空心人》的片段,而“空心人”的提法,也是取自小说《黑暗的心》。

影片从小说中汲取的基本架构是——一条机动船逆流而上,沿途是陌生的丛林,河的上游有一位传奇人物库尔兹,他的闻名在于他自甘堕落,来自文明社会却已经变成一个当地暴君。小说中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非洲腹地刚果河上,一路行进最终见到库尔兹的人叫做马洛,是一名做生意的商人;影片将这个框架移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在越南的战场,一个美军小分队受命前往捉拿叛军库尔兹,一路上冲冲杀杀,领队的是特种兵威拉德,他与马洛一样,是故事第一人称叙事者。

《现代启示录》作为一部反对越战的影片,是有意义的。其中表现了美军野蛮轰炸、滥杀无辜,描绘出一个地狱般的世界,从而揭露了这场战争的荒谬可耻。2001年的加长版增补“误闯法国庄园”一场戏,其中有人直接反问“美国人为何而战?”一语点题。

而如果着眼于战争的荒谬,影片中人们不可思议的疯狂行为,便都可以归结到战争头上去,他们本人也就成了战争的牺牲品,其人性被战争所扭曲,是这场缺乏目标和正义性的战争,使得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人性彻底异化。那位处在河流上游的叛军库尔兹,是从他们当中走出来、被战争所扭曲的其中之一。反过来说,假如不是因为战争,那么事情不会如此。这个主题是成立的,然而却大大削弱了小说家康拉德原本的立意。

如果说影片所描写的是 “战争中的人性”,那么小说涉及的却是“人性中的战争”;考虑到丛林荒野在两部作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还可以表述为,如果说影片有关 “荒野中的人性”,那么小说则展示了“人性中的荒野”。所谓“人性中的荒野”,意味着在人性中存在着这么一片固有的大陆,它不是因为外部环境所致。当然特定的外部环境可能将其唤醒和激发出来,但是却不能仅仅归结为外部环境的作用。

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在外部环境改变了的条件下,即环境远非艰苦严酷,至少比过去改善了不知多少倍,就像我们今天,但是人性的表现却并非理想,甚至越是条件好了,便越是不理想。这个问题值得琢磨。

在进入康拉德的小说之前,需要做一点小小的调整。不仅是因为这部小说真正的主角(在我看来)是那些奇诡的荒野莽原,而且在于这样的描写对于中文读者来说不一定最为熟悉。在悠久丰富的中国诗学传统中,大自然多是一个美丽和谐的地方,它与人互相扶持,相映成趣。从屈原开始,人们就逐渐养成了这样的眼光:人世间是浑浊险恶的,布满了陷阱,而大自然则是坦诚洁净的,是一个避祸的去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非常典型。实际上,文学作品对于自然的描绘,无一不是投射了人们对于自身的看法。

康拉德笔下的自然与 “悠然”无关,它远非一个令人惬意的场所,相反是一个令人焦虑的地方。那样人迹罕至的莽莽森林及沼泽,一点也没有令人感到放松,相反,而是愈加让人惊悸起来,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形而上的力量:庞大、陌生、阴暗、丑陋、腐败、荒凉、寂静,它完全失掉了任何比例甚至形状,模糊而晦涩,寥廓而微弱,说不清是在增长还是在消失,是生气盎然还是奄奄待毙,“一个自由自在的怪物,它不属于人间。”(《康拉德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其中《黑暗的心》为智量译。)

它是一个异在,不是为人准备的,人的眼睛无法适应:“原始的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由这种寂静和荒凉,组成一个混沌无序的空间,如同“一份被诅咒的遗产”:“大地上丛林密布,巨大的树木俨若人间君王。一条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河流。一种硕大无变动的寂静,一座无法穿透的森林。空气是温热的,浓密的,重浊的,呆滞的。光天化日之下却了无一点儿欢乐气息。……而这种生命的宁静丝毫也不像是平安无事的样子。”

它在某个深处,真实而又隐蔽,裸露而又包藏。拒人于千里之外,独立而突兀:“树林子鬼魂似的矗立在月光下,而透过它朦胧的颤动,透过那个可悲的院落中发出的隐隐声响,这片土地上的寂静沁入你的心脾——它的神秘,它的伟大,它隐蔽的生活中所包藏的令人惊异的真实。”对于这个真实,人类并没有准备好词语形容它,故事的讲述者马洛感叹 “对于这种神秘却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说它体现了某种意志,某种不可阻挡的意志,那么这种意志是最为可怕的:巨大而无声。它像一个至高无上的首领,拥有巨大权威而不说出一个字,像一个最高指挥官,却从来不发布任何一个命令。大地、天空的一切围着它而转动,它却始终沉默不语。那么它到底要干什么?

“它表面上的这种寂静是意味着一种呼吁呢,还是意味着一种威胁?我们这些窜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些干什么的?我们能够驾驭住那个哑然无声的东西,或者是它驾驭住我们?我感觉它是多么巨大,多么令人惶惑的巨大啊,那个不会说话的庞然大物,或许它也是个充耳不闻的聋子吧。”聋子是无情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失去知觉的。

也许它一无所有,深处一无所有!小说名为“黑暗的心”,指的就是这种内在深处的空茫空虚。所谓“黑暗”,最基本的意义就是巨大的虚空,毫无目的,毫无秩序,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参照、让人辨识的东西。而且越往里走,越令人困惑:完全不是风光无限,洞天别开,而是“潜伏的死亡”、“隐藏的黑暗”、“孤独的凄凉”、“绝对的荒凉”、“绝对的寂静”、“好像漫游在一片史前时期的大地上,在一片外貌好似未知星球的土地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失掉形状的寂静荒芜?这种毫无章法的匮乏空虚、毫无羞耻的丑陋?它们除了是事实之外,什么也不是,连活生生的气息也没有。那些高出地平面的植物也好,石头河流也好,像凶猛动物爪子一样,就那么撂在了那里,就那么扎下根了。它从什么地方开始?什么地方结束?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肯定比你活得长久,比你永恒。这就是世界最初存在的情况?这就是生命最初存在的背景和根基?

有一次我也遇到过类似的经历。那是在甘南旅游时,经过黄河上游的某个地区,车子开在颠簸的细小公路上,公路两边都是荒秃秃的矮山,看上去像是干泥巴捏出来的,仅仅是一些未完成的土坯然后就被丢弃了,离奇古怪,没有任何形状和规律,在你熟悉的图像中,没有一个东西能够与它相对应。它们纯粹就像是恶梦,一群毫无目的之“恶梦”。后来几天睡觉不踏实,想到它们就觉得恶心。

“荒野”让人觉得不自在、心神不宁,它们挑战了你已有的认识框架,瓦解了你头脑中原有的秩序。同时这种陌异的经验,当它们进入你的身体,你也需要做出一个调整和处理,为它们让出一些地盘,将它们得到某些整合。在另一个意义上,它对于人也是一个打开——叩响了人自己存在的某个深处。

站在这样混乱混沌的荒野之中,人会感到自己正在一层一层地被剥蚀、被还原。所谓时间的演化,历史的进展,文明的积累,那些人类精心挑选出来给自己准备的羽毛和纹饰,一片一片开始脱落。康拉德为他的主人公马洛写道,这位商人感到“身外之物,衣着,漂亮的布片片——只需猛地一摇便会从你身上飞走”。

那个时代的商人不像现在,他们其中有些人对于世界、人及真理的强烈的好奇心,就康拉德、梅尔维尔这样的水手一样。

马洛意识到这时候的人“剥去了时间外衣的真实”,而“必须拿出他自己的真货色——拿出他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来面对那种真实。靠一些原则是不行的”。原则是提供给人当拐杖的,而这时候的人不需要了。他必须直接面对他自己的真实。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整顿好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秩序,也整顿好我们自己身上的秩序,一切看上去光滑鲜亮,但实际上却未必。

是否在我们自己的生命中,也有一些场所为我们自己不常光顾,那样一些底部我们不去抵达?是否你自己的生命底部,在脱却了种种华丽外衣之后,也是这样荒芜和贫瘠?是否在夜深人静之时,当我们远离人群、靠近自己之时,也会同样感到那样一种不自在和惶恐,觉得白天精神抖擞只是一种表象,给所有人们送去的信心满满只是表象,而实际上自己心中并非充实,而是感到有些茫然、有些不够纷乱,甚至有一个深坑,连自己都望不到底?它们将你带到某个存在的心脏,在那里,原来什么都没有。在人类生命的底部,蹲伏着何等的昏暗与虚空。

有人谴责这部小说具有殖民主义者的眼光,其中将刚果河两岸的非洲描绘为一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将当地土著居民看成仅仅具有人的形状的影子般的存在,表面上的确是这样。然而,康拉德并非为了再度强化所谓“欧洲文明中心”,相反,他恰恰是深深怀疑这个东西的。他描写那些黑人土著,正是为了与他们之间建立一种联系——在他们那里,叙述者马洛看到了自己原来的面貌。尽管他们“嚎叫,跳跃,旋转,装出各种吓人的鬼脸”,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然而,你可以将脚下这片大地看作不属于人间,但是不能认为这些人 “不属于人类”,并感到正是这些人 “野蛮而狂热吼叫着的他们正是你的远缘亲戚”。

因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条道路通往某个遥远的原始荒漠,或者正好有这样一片不毛之地。那些遥远的血腥的呼喊并非从我们生命中彻底去除,而是蹲伏在某处:“丑陋啊。对,是够丑陋的;可是,假如你还够得上是一个人,你会对自己承认说,在你内心深处恰恰有着一丝丝能和那种喧嚣声所包含的可怕的坦白相共鸣的东西,你会隐隐地猜疑那里面有着某种含义,它是你——跟原始世纪的暗夜相距如此遥远的你——所能够理解的。为什么不会是这样的呢?”

换句话说,这些居住在荒野上的人们,让你再度抵达自己生命的遥远的起点,尽管它是那样丑陋和可怕。它们都提供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你生命中的黑暗深处。在很大程度上,“荒野低语”所传达的,与中国诗人海子创造的那个意象——背负着一片废墟,飞行在深渊之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其中与善恶无关!只是混沌,只是无序,只是黑暗与虚空。这种状况在善恶之前,并非有关善恶,而只是生命的原点:在很大程度上,人与那些荒山乱石一样,是被偶然性地投掷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与穷山恶水中的丛林、野兽、森林同样的有着背景和根基,与那些没有离开荒野的人们有着同样的血液——他们不是携带着某种意义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仅仅带着他们的肉体。这是一件会衰老、会死亡和腐败的东西。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足够了。每天感到生命的老去,活力一点点消失,这就让人感到悲伤莫名乃至颓丧。至于如何面对这种情形,我们以后会有机会充分讨论,目前需要的是首先将这个悲伤的事实认领下来,取得一个与我们的生命相持平的人性观,由此而知道自己的许多烦恼从何而来。它们甚至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恰恰就在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生命是偶然存在的,不是吗?

如果说是缺乏,那么不是别的,而是意义的缺乏、善的缺席。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你会发现《现代启示录》多少有点迎合观众。在进入腹地之地,影片主要揭露和控诉战争的荒谬。然而,如果不是战争,没有来到越南,冲浪高手兰斯、黑人士兵克林以及那位一有空就给妻子写信的大厨,他们的人生就肯定幸福、美满?能够与相爱的人善始善终、白头到老?在和平生活中心想事成、事事如意吗?看看我们自己的情况就知道了,我们正是和平生活中的兰斯,克林、大厨,但是可曾有过几天,我们的日子是平和、充实、稳固而不摇晃,从而是令人满意的?而战争也并非天外来物,发动战争的人看上去与其他人们一样,过着缺乏意义或者被意义所拒绝的生活。也许,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来说,战争仅仅是从这种意义匮乏中解脱出来的借口。如果说人性可能被扭曲,肯定有它能够被扭曲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它自己的,在其内部而不能仅仅归罪于外部。

商人马洛见到了神奇人物库尔兹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马洛目击了他的死亡。临死之前,他喊出那个可怕的句子:“可怕,可怕啊。”(“horror,horror”,这在电影里得到保留)。康拉德笔下的库尔兹没有遭遇过现代战争,他对什么东西觉得恐怖?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在荒野中他看见了什么?此人有着可以傲世的教育和家庭背景,他本人甚至为“国际禁止野蛮习俗协会”写过报告,那么是什么使得他后来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暴君?问题是他周围的人们如此惧怕他,也如此崇拜他。

在马洛眼里,库尔兹首先是一个历险家。他所承受的风险,不是物质匮乏或者筋骨上的磨练,而是这种意义缺席的空洞空虚。他在荒野上生活了多年,所有那些给人提供规范或支持的(意义)系统都被甩在身后,他的眼睛里盛满了虚无和黑暗。换句话说,这是一位“吃黑暗的人”。黑暗于是也长进了他的身体、爬上了他的臂膀和脑门。康拉德写道:“荒野曾经亲切地抚摸过他,所以——罗!——他枯萎了,荒野抓住了他,爱上了他,拥抱了他,侵入他的血管,耗尽他的肌肤,还用某个魔鬼仪式上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礼节使他的灵魂永远属于荒野所有。”

在某种意义上,库尔兹不失为一个英雄。他有力量独立于天地之间,不依赖任何东西、其他力量,不因为空虚的头颅过于沉重,便引来“驻军”。他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头脑扛起来,而这非常吃力,但是他试图坚持住,他试图能扛。荒野作为一个隐喻,实际上也提示了某个实际处境:在进入“多神”的现代社会之后,从前那种大一统的统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必须服从的权威在消退,渐渐地过渡到必须由每一个人自己来替自己的生活负责,自己经营自己生活的意义,而没有现成的导师在一旁教导你。在这个意义上,荒野不仅在我们的人性之中,而是对于我们环境的一种说明。

库尔兹力图与这种孤独抗争,在虚无中他在挣扎。在马洛看来,有两个库尔兹:一方面,他把自己弄成传说,“财富和名声的形象”,意义的集合者 (他自创的意义和自创的激情)——部落社会中的暴君,最深内陆贸易站站长,成功的象牙收集者,在多名崇拜者中还有一位美丽的未婚妻,在马洛看来,这些只是空洞的,即使像库尔兹,他也需要给自己提供“成功和权势”的假象,这些东西随着他的去世,便被埋进“这原始土地上的一杯黄土之中”;而另一方面,如同他在最后一刻的深沉低语中所传达的,那是一个面对真相的库尔兹,将自己淹没在荒野中的库尔兹,从真相中提取力量的库尔兹。康拉德这样形容临终之前的库尔兹:“表现出一种阴沉的骄傲、无情的力量,和怯懦的恐惧——表现出一种强烈而又无可救药的绝望的表情。”

在理解了库尔兹之后,千里寻他百度的马洛本人也发现了自己命运的奥秘,这是否可以看作现代人的孤独:“它在一片看不见、摸不到的灰暗之中进行,脚下、四周空无一人,没有观众,没有呐喊声,没有光荣,没有胜利的巨大欲望,没有失败的巨大恐惧,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怀疑主义的病态气氛中进行……”

也就是说,荒野是我们的命运,孤独是我们的命运,我们首先需要将这个命运担当起来,然后再尝试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不是给自己各种虚假意义的幻觉。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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