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16

焦建

奥巴马贸易大考：“美国制造”的争端

经济观察网 记者焦建 “假如我们不能紧紧抱在一起，那就彻底分开。”

最终，美国还是把“购买美国货”塞进了经济刺激计划。它给予世界的信号，可能正是富兰克林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而其实美国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它的含义：这究竟是一种21世纪能够挽救工作岗位的爱国主义哲学，还是一种既过时又代价昂贵的愚蠢行为？

纷争的背后，奥巴马对贸易所持的立场仍然模糊不清，这是截止目前奥巴马政府最大的谜团。而美国的贸易伙伴们纷纷跳出来反对这项法令，就变得让人容易理解。购买欧洲货？购买韩国货？中国会怎么办？世界会重演1930年的贸易悲剧吗？一切就如同可以说出自由贸易无数好处的奥巴马内阁，依然在现实面前选择了妥协一样——虽然G7会议上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的声音是绝对的主流，但形势究竟走向何方，尚没有定案。

在这次危机中，到目前为止的一个好消息是，全球主要经济体仍然没有陷入普遍的“以邻为壑”局面。上月WTO公布的一项报告称：“到目前为止，绝大数的WTO成员看起来仍然成功的顶住了来自国内的保护主义压力，”在当下的经济环境中，这是一项不算小的成就。

一些人会赢，一些人会输，但自由贸易并不是一场零和博弈。正面临贸易大考的奥巴马，需要知道这个起码的标准答案。

为什么要支持贸易保护主义？

究竟如何看待贸易保护主义？在什么样的条件之下，“购买美国货”是值得推广的？

这是《纽约时报》编者们的问题。而围绕它们，美国不同派别纷纷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事实证明，贸易保护主义存在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它依然在美国人那里获得了支持。“向中国课税，拯救美国的工作岗位。”这是贸易保护主义者的论调。

经济政策学会的高级国际经济学家Robert E. Scott的立场是：“购买美国货的政策足够聪明，它不会违反美国任何的贸易条款。”而当国内产业因为不平等的贸易活动受到伤害的时候，保护这些产业，就是一个好的政策了。

《美国人如何购买美国货》作者、电子工程师、坚定的购买美国货主义者Roger Simmermaker则在最近的一篇《购买美国货，在我们不能买之前》文章中这样写到：美国赖以建立的美德和价值是——自足、自靠以及独立。而“那些外国工厂的工人们并不向美国纳税。只有美国的工人向美国纳税。我们需要雇佣美国的钢铁工人，汽车工人，这样我们才能不仅维持而且创造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不断增加的国家债务变得令人绝望的失控。应对美国经济问题的答案是：在美国手里还有钱的时候，购买美国货。”

更为传统的支持贸易保护主义的声音来自俄亥俄州民主党参议员Sherrod Brown，他在《帮助美国制造业》中说， “购买美国货法令的目的就是振兴美国的制造业以及鼓励新产业的诞生。而且购买美国货并不是说一定要如此。在法令中存在着一系列的例外条款。正是这些条款使得购买美国货的法令具备了灵活性。就在欧洲和亚洲国家为了提高自家工业实力经常给予补贴的时候，我们的制造业却在不断的萎缩。我们的政府在制造业企业将工作外包的时候还给予它们税收减免。”

“既然全世界的国家都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事实保护主义，美国也许没有什么理由不也这么做。”他说。

给贸易保护主义提供学理支持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家，《自由贸易之谜及资本主义的秘密历史》作者Ha-Joon Chang。贸易保护主义是好还是坏？简短的答案是：要看前提是什么。在《必要的呼吸空间》中，他提出了要分别对待两种不同的贸易保护主义：

其一是发展中国家施行的保护本国新产业的贸易保护主义。正如人们把孩子送去读书而不是去当童工一样，必要的保护主义能够让这些发展中国家获得发展。今天的发达国家曾经也是因为贸易保护才发展起来的，比如18世纪的英国，19世纪的美国和瑞典，以及20世纪的日本和韩国。

还有一种贸易保护主义在所有的国家中都存在，因为有些时候国家必须做出迅速的调整，跟金融业可以迅速重新安排不同，实体经济想要整修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因此，在面临今天这样的经济危机的时候，有必要给制造业提供一些必要的呼吸空间让它们进行调整。

一些人担心这样的做法将引起一场1930年代的贸易战。但从短期来看，这并没有这么危险。现在我们有了WTO，有了欧盟以及其他的一些地区贸易协定能够限制贸易保护主义。当然，从长期来看，这种遮遮掩掩的保护主义持续过长的时间的话，全球贸易系统将被摧毁。

“不管怎么说，解决问题的方案不应该死死揪住自由贸易的教条不放，因为这不是一条现实中可行的道路。通过建立一种新的国际贸易秩序，允许一种透明、向前看及有时间限制的保护主义，就如同允许落后的确保护本国的新兴工业一样能够使之振兴。换句话说，通过一种有控制的保护主义，我们能够在更长远的时间段内保护国际贸易。” Ha-Joon Chang说。

现实压力下的妥协?

为什么一项早就被绝大多数经济学家诟病的政策能够变成法令？为什么即使《保护主义最终什么也保护不了》早就成为媒体的社论标题，依然有那么多的美国人相信《美国人如何购买美国货》书中的说法？

普遍用来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的有两个理由：理由之一是，贸易保护主义将使美国的企业丧失创新及降低成本的动力。理由之二是——贸易保护主义将使得对方也采取同样的行动，在全世界的政府都在努力使本国的经济复苏的背景之下，“购买美国货”的做法很可能会衍生出“购买欧洲货”和“购买韩国货”。美国的出口产业将因此崩溃。

奥巴马在贸易问题上的沉默已经引起了如哥伦比亚大学经济与法律教授Jagdish Bhagwati这样这样支持自由贸易的经济学家的失望。在最近的一篇名为《报复的螺旋》的文章中，Bhagwati这样写到：

“跟其他国家比较起来，例如巴西、印度这样的没有在1995年WTO《政府采购协议》上签字，因此不能够享受我们采购其产品权力的国家，将会进行报复。它们也可以在符合‘WTO’规定的前提下提高关税。它们可以很轻易的把原本向美国采购的航天、核反应设施及其他高附加值的订单转交给欧洲及日本。接下来我们又会对此进行报复，借着又引起了其他人的报复。都是按照‘符合WTO规定’的方式进行的。奥巴马总统将发现，他陷入了一场‘符合WTO规定’的贸易战争。”

“购买美国货将使得美国的劳动者和公司被摒弃在全球的经济刺激计划之外，还将削弱美国作为全球经济应对危机领导者的地位，”商业圆桌组织的主席John Castellani称。而“外国的反映可能要更加强烈，”哥伦比亚商学院经济学家Frederic Mishkin称，“记住，美国比其他经济体更讲究市场经济。”

彼得森国际经济学会的经济学家Gary Hufbauer 和Jeffrey Schott更是计算出，因为“购买美国货”将创造的工作岗位可能是700个，而考虑到别国政府对此的反应，考虑到美国产品将要遇到的限制，“它将使美国减少6万5千个工作岗位”。

私人建设工程仍然可以采用外国钢铁。而国会通过的法令也并不是没有空子可钻：假如美国钢铁的价格太高或者“与公共利益”有冲突的时候，“购买美国货”的规定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为了这700个工作岗位，做出如此规定是有价值的么？人们有理由反问。

但事实是：一月份，美国的经济衰退造成了60万人失业。这一新增的数字使自2007年晚期以来的失业总数达到了360万人。对于绝大多数美国人来讲，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失业，他们身边的直系亲属或者朋友也一定有失业的。

奥巴马说，“那些失去住房的家庭已经被挤到了美国梦的边缘。”“年轻人们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重新放回了信封，理由很简单，他们负担不起了。”

“购买美国货”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浮出水面的。

G7会议，真正的主旋律？

西方七国集团（G7）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14日在罗马举行会议后在一份声明草案中表示，西方七国集团在继续致力于稳定经济和金融形势的同时，强调要反对贸易保护主义。

在目前全球经济和金融形势严峻，特别是发达经济体纷纷陷于经济衰退的情况下，西方七国集团财长和央行行长从13日开始举行的这次为期2天的会议受到各方的高度关注。

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表示，在目前这一关头，“经济爱国主义”的做法从经济的角度或爱国主义的角度来看都没有意义，因为这种做法可能符合政治需要，但从经济角度来看则是不正确的。他还表示，目前各方面临的问题是跨国界的，因此不应当局限于从一国国内来解决问题。

除了美国新任财长盖特纳表示，所有国家都需要保持开放贸易及投资政策的承诺，这一承诺对经济发展和繁荣是必不可少的之外，英国财长达林也说，“对抗保护主义在今日尤其重要”。

德国财长施泰因布吕克则批评说，为了保护本国工业，个别国家不惜采取破坏自由竞争的刺激经济方案。

加拿大国际贸易部长斯托克韦尔·戴最近指出，美国采取贸易保护主义举措将引发贸易战，不利于世界经济复苏，没有任何国家会从中受益。

日本财务大臣中川昭一则表示，贸易保护主义会对全世界造成负面影响，日本会坚决反对这一做法。

但就在13日，欧洲经济传来了一系列新的不利消息：欧盟统计局13日公布的数据显示，去年第四季度欧盟27国经济环比下滑1．5％，这表明欧盟经济已连续2个季度出现负增长，意味着欧盟经济已陷入衰退。此外，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去年第四季度欧元区15国经济环比下滑1．5％，这是欧元区连续3个季度出现负增长。

有报道认为，这次会议很能凸显各国的心口不一，“他们一边高举自由贸易大旗，行为却又背道而驰”。

实际上，各国的拯救经济政策都或多或少体现出保护主义倾向。

法国总统萨科齐宣布救助汽车业的条件，是这些企业必须留在法国本土。法国财政部长拉加德更表示，在经济危机中，保护主义是“必要的缺点”。而意大利和俄罗斯补助本国汽车产业、限制外国汽车进口的政策也一直被人诟病。在欧洲，还有不少国家抱怨，英镑大贬使其出口竞争力大增，损及其他国家利益。

即使是极力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的德国，上周五其联邦议会也通过决议，在外国企业收购重要的德国企业25%以上的股权时，德国联邦政府可以行使否决权。德国政府希望以此来阻止非欧洲国家的投资者和主权基金涉足德国的敏感行业。德国经济界担心，外国投资者可能将此新法规看成是经济保护主义的信号。目前德国需要的是吸引海外投资者而不是把他们吓跑。但德国78%的中小企业表示，希望政府采取保护措施。

中国怎么办？

“这绝非一个好兆头——经济萧条孳生贸易保护主义的定理，又一次得到证明。”16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的梅新育一篇名为《“购买美国货” 绝非好兆头》文章中称。

与这样一篇文章形成呼应的是中国商务部发言人姚坚16日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当前，受国际金融危机加深影响，有的国家在刺激经济的方案中提出了优先购买本国产品的条款，我们对此深感忧虑。”

根据姚坚的说法，当下的贸易保护措施主要分为两类：一是滥用WTO规则允许的贸易救济措施，主要是指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特殊保障措施(即“两反两保”)；二是使用传统的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如有的国家提高了进口关税，采取禁止或者限制进口、技术性贸易壁垒等。

姚坚说，我们反对任何形式的贸易保护主义，主张通过合作和磋商解决国际贸易中存在的问题。我们认为，贸易保护措施将使金融危机下本已严峻的经济形势更加困难。各国不应以邻为壑，而应加强合作和磋商，这才符合各国的根本利益。

从表面上看，“购买美国货”直接伤害了中国、日本、加拿大等钢铁生产大国的经济利益，引起了包括中国在内的美国贸易伙伴的不满。不过，该条款不会对中国钢铁产业造成很大直接影响。

原因在于，由于贸易壁垒、钢材需求下降等原因，一些中国钢铁企业已经减少乃至停止了出口美国的业务。此外，在中国出口美国的钢材中，板材和管材比较多，工程用建筑钢材的出口虽然也有一定数量，但相对来说不是占最大的分量。“够买美国货”主要打击的是工程用建筑钢材，对板材和管材影响有限。

“作为一个对现行国际经贸规则不公正性体会日益痛切的大国，作为一个不能也不应仅仅满足于被动地‘与国际惯例接轨’、而是力图主动推动建立更合理的国际经济新秩序的国家，我们还需要站上更高的层次，审视由此而凸显的国际经贸规则问题。”梅新育在上述文章中这样写到。

梅新育认为，在长期看来，“改革现行国际经贸规则的最大阻力来自既得利益群体。然而，在当前的危机时期，西方国家的保护主义行为恰恰从不少方面证明他们此前对发展中国家‘发展’权利和模式的剥夺是不合理的，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我们争取更合理国际经贸规则的阻力，我们应当好好把握这个局面。”

而从短期来看，此前中国已经多次做出保证，会尽量避免在其本身的四万亿人民币刺激内需计划中实行“购买国货”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在2月初，中国商务部副部长姜增伟曾经表示，“中国不会实行Buy china，只要有需求，不管是国内的商品、国外的商品，都将一视同仁”。

自由贸易是不是零和博弈？

“购买美国货”给奥巴马出了一个难题。在总统竞选的时候，有时候奥巴马的确是以一个经济国家主义分子的面貌出现的。“购买美国货，投票奥巴马”，在一些工会强权的州里面，这就是奥巴马的竞选广告。

但在最近的一次访问中，奥巴马又是这样说的：“正像在伊利诺斯州或者圣路易斯州或者密苏里州有很多人依赖进口生活一样，也有相同数量的人们依赖出口生活。”

“购买美国货”出台之后立即获得了褒贬不一的评价。它获得了钢铁行业的支持，但在经济学家那里却获得了普遍的反对。本届美国政府在此问题上的几近彻底缄默的表态，显现了奥巴马政府目前为止最大的一个未知数——在贸易问题上，奥巴马到底站在哪一边？

奥巴马自己也称，这个刺激计划不是完美的，但他没有特别指出的问题是——到底哪里不完美？而此时政府的缄默又使得它只能被动的被扣上“贸易保护主义者”的帽子。事实的确如此，奥巴马最近的几次记者招待会上，既没有记者提问，奥巴马自己也没有谈到任何有关贸易及保护主义的话题。

奥巴马政府并不是完全没有反驳的材料——它的确修正了原先参议院更为极端的版本。但假如这样的话，它就必须向外国政府们解释——为什么它还是允许了剩下的这些条款进入了刺激计划？要知道，就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后不久，美国就曾经保证过——美国要与其他的G20国家一起渡过难关，不依赖保护主义。

“我仅仅通过观察他们得出的个人感觉是，他们是希望它（保护主义）走开的。”美国对外贸易委员会总裁William Reinsch说。对于类似Reinsch这样的观察家来说，奥巴马在贸易问题上的真实态度依然模糊的令人无比头疼。

一方面，奥巴马的主要经济顾问是来自前鲁宾的财政部班底，不管是拉里萨默斯还是提姆盖特纳，他们都是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经济学家中的主流派别。但另一方面，奥巴马今日却又准备挑选共和党议员Judd Gregg作为商务部长。

“假如你看一看他的顾问就会知道，他们都是些知道正确的答案是支持开放的贸易系统的人，” Reinsch说，“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无比清楚的知道，他们的政治选民们并不这么看。自从总统大选第三次辩论以来，我就不觉得奥巴马在这个问题上说过什么更有意义的话了，要知道，那次辩论中有关这个问题只讨论了一分钟而已。”

而在美国之前很久就公布了经济刺激计划的中国，将是美国的最重要的机遇。2月6日，《福布斯》杂志刊登了一篇《面临第一次贸易考试》的文章中提出了这样的观点：“通过为中国提供更多的高附加值的产品和服务，美国能够创造新的工作岗位，与此同时，我们还能把过去十五年里流向中国的继续再挣回来。”

“与其保护美国的公司不受中国及其他竞争者的挑战，我们更英国确保中国继续向外国竞争开放自己。而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美国应该帮助中国发展经济。美国和全世界都需要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进行经济转型，它们应该从原先的依赖进口转变为更多的依赖国内发展及内需。通过帮助中国进行现代化转变，美国经济也将会获得更大的好处，因为中国对国内需求的增长将扩大，它将成为美国商品及服务的巨大进口国。”

“购买美国货”是第一次，但显然不是最后一次在奥巴马的任期中作为贸易争端被人们提出来。下一届G20会议将于4月早期进行。而与巴拿马哥伦比亚和韩国的自由贸易谈判依然在进行。在根本上，美国的做法将为未来的多哈贸易谈判定下基调。

“能够带来700个工作岗位的‘购买美国货’也许能够起到安抚选民而不引起一场贸易战的作用。但其他的贸易问题就不可能如此简单的就被糊弄过去。奥巴马将最后还是必须面临更加艰难的选择。”11日，一篇名为《奥巴马的贸易立场是什么》的评论中这样写到。

现在的确是让奥巴马令人振奋十足的演讲成真的时候了，而行动主题就是：自由贸易的好处，以及保护主义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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